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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主席,您這真叫我為難。沒有演戲的人,我不能強迫戲園子開門啊!」受壓迫的小舅子說道。

  局長跑去見主席的太太,說明自己的困境。

  「雖然我不是菩薩,不過人們有困難都來找我。別擔心,戲園子會再開門的。將軍已經在這兒兩個禮拜了,他要回潼關我也不在乎。我自己都受夠了。等他一離開,賣藝的姑娘們會自動回來的。」他姐姐說。

  兩天后,將軍真的離開西安了。遏雲的這件事太吸引人們。

  他一回去潼關,女伶們又登臺表演;另外託辭「生病」的女演員也突然康復了,戲院恢復了正常。

  李飛的感觸和當地的其它人一樣。這種情況雖然帶有一點滑稽性,可是他把這整段插曲看做是本城的一大污辱。他認識公開批評滿洲兵那家晚報的楊編輯。正因為那家報館大膽地揭發壞事情的勇氣,所以很受讀者歡迎。編輯可以運用暗示、間接法,以及印刷的技巧來表達意見,而又不會觸犯當局。舞會的第二天,《新聞報》把省主席、將軍的演講和崔遏雲的失蹤,挨家挨戶搜索都報導在一起。當「天味樓」一關門,報紙上就注銷黑色鉛印的標題:「又一家戲院關門了。」這個「又」字可以抵過長篇社論。楊主席非常不高興,他認為這家報館「反政府」。

  「只要把過去兩禮拜發生的事件一天天刊出來,就夠熱鬧了,就從將軍光臨的那天開始。」李飛說。

  「你怎麼不寫呢?我會把它注銷來。喏,我把這全部的資料都交給你,讓事實去說明一切。」楊編輯說。

  現在李飛坐在桌前,看著煙圈飄進大油燈罩裡,懶洋洋地消散。他不是寫東西,只是在整理腦海中混亂的印象和思緒。遏雲恐怖的遭遇,和他親身幫助她逃走的情景,使他腦子沉甸甸的。他見過也聽過許多地方上及中央的政府的情形。報界同仁也交換過一些從未上過報紙的軍閥許多事情。這些軍閥和將領似乎一直很忙。這簡直就像一幅活動的人物佈景,他們的動機有好有壞,有的人是垂涎政權,也有的人是貪求私欲,更有的人是在變動的亂世裡奮鬥求生存。楊主席是壞人嗎?李飛不以為然。他充其量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雖然高居一省主席,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上來的。

  李飛和藍如水有很多共同點,對政府和政治方面的態度差不多。不過藍如水早就對政治失去興趣了,而李飛卻由於本性和職業,不能抱著完全超然的態度。

  他有許多所謂「知識分子」的朋友。他們大多是在國內專攻政治學。他曾經用三百字寫過《知識分子小傳》,由於他完全是在說真話,所以得到廣泛的讚賞。這一種知識分子學成後回國,熱心於新的理想,於是開始著手寫一些學術性、政治性的文章,批評這項或那項政府措施,以誇示自己的所學。他在一大堆中的某一所大學裡擔任政治學教授。只要是他批評政府夠尖酸刻薄——總是有很多事夠他批評——他就會被看成是有資格從政的名士,也就是說,有資格處理一般人所不知所措的複雜社會問題、經濟問題和政治問題,因為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員看不出其中的關聯性的。

  換句話說,他是適合於統治階級,簽份文件就能命令別人做事,而自己不用動手。他會辭掉教授的職位而「入閣」。一旦他「進去」,他的觀點又不同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三十歲至三十五歲的人了,結了婚,有兩個孩子,在南京也擁有一棟房子。他激賞官僚制度中極複雜的特性。他發現人置身於政府中是「真的做不了什麼事」,外人不明白決策中牽涉的人情及個人因素,所以要批評政府是很簡單的,其實外人一味地空談自己不瞭解的事情,實在是沒什麼用處。

  不過他的收入豐碩,家裡雇用了好幾位下女。如果他仍然充滿野心,不自足,很活躍,那麼他就繼續穿西裝,如果已經「登峰造極」,那麼他就改穿舒適的長袍,手裡搖著一根拐杖。他不再公開寫文章,而轉做私下討論和委員會說明,而這些說明都是在闡述一件事為什麼「行不通」和「不能假」。幾年後他會死去。但是他自以為瞭解的那些極複雜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問題別人仍然不瞭解,還是流于無解。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典型生命。

  李飛一向抱著超然的態度,冷眼旁觀這個病態、迷惑、或悲或喜的人生萬花筒。但是遏雲的不幸遭遇如當頭棒喝,讓他不尋常地激動起來。就正因為他認識遏雲,所以無法僅僅是對這件事發生興趣。他生氣,一氣就不能寫東西。他生氣這種事還會不斷地發生。而新聞報界卻還沒有人哼一聲。他太清楚楊主席和警察局長了,他知道他們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來。他記起了明朝末年李香君被俘的故事,基本的狀況並沒有改。現代仍有許多和明末亂世差不多的「宦官孝子」。

  他凝視著手上拿著的一根小螺絲釘,回憶起他和柔安的談話。

  他把螺絲釘扔進筆筒內。那支象徵著西方文明的小螺絲釘雖然被丟入筆筒中,卻仿佛還困擾著他。

  然後他坐下來,寫一篇以《記西北光復》為題的文章。

  「歡迎名角名伶回到西安。」一開頭他就這麼說。「東北受挫,西北也深受影響,這表示中國是統一的。讓我們看看過去兩周來的事變。」

  他列出事變的時間。

  「三月十八日。有位東北要人來訪。

  「三月二十七日。女伶崔遏雲應邀至主席家,從此失蹤。

  「三月二十八日。當局為這位要人開了一個盛大的舞會,當晚笛笙樓節目暫停。

  「三月二十九日。市警逐戶搜索,目標可能是崔遏雲,因為她的失蹤一直令人莫名其妙。

  「三月三十日。搜索繼續。女伶姚富雲(牡丹)取消合約而離城,春明樓被迫暫停演出。

  「三月三十一日。女伶傅春桂告病,又一家戲院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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