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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她側走挨近範文博,兩手貼著身體,深深鞠了三個躬。

  敬完了禮,她走回座位,舉起一個茶杯,連續倒了三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乾爹,我敬您。」然後把空杯子拿給每個人看,高高興興坐下來,毫不拘束。

  「照規矩遏雲應該到您家,讓您在她頭上放一根紅線。」她爹說。

  藍如水斟了一杯酒,起身後簡潔地說:「敬遏雲!」

  姑娘很快地看一眼。

  「你應該誇獎我這乾女兒。」範文博說。

  如水皎潔、靈秀的臉孔在燈光下微微發紅:「我沒什麼話好說。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世上只有一個遏雲。你不能把百合花給鍍上金吧?」

  遏雲快樂地對他眨著眼。她真的喜歡這句恭維的話。她在享受著工作上的成就,現在又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了。

  * * *

  藍如水為遏雲的清新活潑、文雅和純真交織的氣質傾倒。在巴黎的時候,他和一位花店送花的女孩同居。那個女孩子繼續在花店裡工作,他很佩服她的獨立性。回到中國以後,時髦的女性令他倒盡胃口。他一直在尋找一位風趣、有靈氣,又不依賴男人的女孩。他對一般的社交活動感到厭倦和不適,於是他深居簡出。他設法在四周環境中追求美感。他一直認為窮人比較真誠。他所受過的藝術訓練使他能夠在街頭衣衫襤褸的姑娘身上看到聖潔的本質。

  如今,他崇拜遏雲頭部美麗的造型、柔軟的身段,所有靈活率真的姿勢以及利落的談吐。她好像他在蒙大拿區認識的女孩;在謀生方面她謹慎、獨立、樂觀,有時候又任性、莽撞,像神話裡那個美麗半神半人的少女。他也認為窮人家的女孩很勇敢,因為她們飽嘗世故,不畏懼生命,而能和男人處於平等的地位。他看得出來,姑娘對他和他的朋友愉快有禮的背後,卻帶著驕傲、冷淡的暗示,更是迷惑著他。

  有一天,如水和文博帶著遏雲父女到南部郊區的「杜曲」去賞盛開的桃花。天氣很暖和,含著開春的柔和氣息。遠處的終南山清晰暈藍,所有通往山腳的鄉間都佈滿了粉紅色的花朵,桃樹綿延好幾裡。這整個地區是由於人們紀念大詩人杜甫曾到此一遊而馳名。

  他們來到距城三裡的灞水岸邊,大夥兒停下來休息。遏雲坐在草地上,雙腿彎在一邊,她穿的是一件粉紅和黑色相間的印花布衣,袖子又長、又窄。陽光輝映著她的髮絲,與其說那是黑髮倒不如說是蓬鬆如絲的棕發。

  在街頭和公共場合中長大,遏雲已經和男人處慣了。並不是她沒想過範文博和藍如水都是年輕人,如水又特別殷勤體貼。不過,這並沒有使她感到絲毫的不自在。她在臺上、台下都看慣了打情罵俏的那一套,於是默默地把他們歸入到富家子弟的那一類,認為他們天生愛和姑娘們調情。她扮著鬼臉,說話又快速又大聲,仿佛毫無忌憚,因為她認為藍如水是和自己不同類型的人。她不過是寬容了這個意料中的小小挑逗罷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西安的春天這麼美。說起來,打仗還不是挺壞的呢!要不然,我現在可能還在瀋陽、北平,或者南京哩!」她以一種圓潤富有磁性的聲音說話,每一句都顯出悅耳、柔婉的韻味。

  「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藍如水說。

  「那就會看上別的女孩啊!」她巧妙地回答他一句。

  如水的眼中露出痛苦的表情:「難道說,你一點也不高興遇到我們?」

  遏雲開心地沖著他笑。

  範文博斜靠著一棵樹幹說:「嘿,遏雲,唱首曲兒給咱們聽聽。唱首情歌吧!」

  遏雲看看這兩個年輕人。她會唱很多首歌女唱的流行歌——肉麻、淫蕩、自作多情而且都很下流。

  「不,我為你們唱些別的。」她說。

  她開始唱一首由老歌改編的歌,歌詞是許多詩人填寫上去的。老崔拾起一根杖子,在石頭上打著節拍。小調的曲名是《行香子》,這是一首短歌,在每一節的最後都是三言的終止句。她的聲音低柔,就在字裡行間輕哼著伴奏的調子。

  有也閒愁、無也閒愁,
  有無閑得白頭。
  花能助喜,酒能忘憂,
  多樂則飲,
  醉則歌,
  倦則眠!
  短短橫牆,隱隱疏窗,
  伴著小小池塘。
  高低迭嶂,綠水近旁,
  也有些風,
  有些月,
  有些詩!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送香歸客向蓬飄。
  昨宵谷水,今夜蘭花,
  奈雲溶溶,
  風淡淡,
  雨瀟瀟。
  何妨到老,常閑常醉,
  任功名生事俱非。
  哀顧難強,拙語多遲,
  但酒同行,
  月同生,
  影同嬉。
  也愛休憩,也愛清閒,
  謝神六教我愚頑。
  眼前萬事,都不相干,
  訪好林巒,
  好洞府,
  好濱山!
  野店殘冬,綠酒春濃,
  念如今此意誰同。
  溪光不盡,山翠無窮,
  有幾枝梅,
  幾竿竹,
  幾株松。
  水花之居,吾愛吾廬。
  石嶙嶙亂砌階際。
  軒窗隨意,小巧規模,
  卻也清幽,
  也瀟瀟,
  也心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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