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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們走進附近的一家小館子,要了一間樓上的雅室。跑堂的認出了遏雲,替她掀起門簾;房裡的明亮靠天花板垂下的一盞電燈,燈泡上覆著一個普通的白瓷燈罩。房間中央擺了一張蓋著白色桌布的方桌,還有三四張硬背坐椅和幾張漆黑小幾貼著牆壁。

  今夜很暖。藍如水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對著夜色凝望。店小二走上來,替每個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遏雲習慣吃宵夜,很快就恢復精神了。範文博坐下研究菜單。偶爾他會徵求遏雲的意見,快速地寫下幾道菜名,看看再稍稍修改,然後把菜單交給小二。點了魚頭湯、竹筍炒扁豆、炸雞翅、雞油豆豉剁鱸魚、南京板鴨和鹹魚。叫的酒是天津的五加皮。

  「如水,你在那邊幹嘛?」

  藍如水回過頭來。那頂西伯利亞式的波斯氊帽是他回鄉途中經過哈爾濱買的,使他看起來比實際上高一點。「沒什麼。我在看夜幕裡的屋頂。」他過來在方桌旁找一個位子坐下來。

  藍如水看著遏雲,她兩手各持一支筷子,正玩得起勁兒呢。

  「那一定讓你吃了不少苦頭。我聽見你在說最後一段書的時候,聲音抖了一下。」

  「你聽出來了?我只好繼續把書說完,我還以為觀眾不會注意到呢?」

  老爹又說了:「如果不是范老爺,還真不知道那個醉鬼會鬧出什麼事來。」

  「別擔心,我們的弟兄們每天晚上都保護那個地方。」範文博又轉向姑娘,「只要我人在城裡,你就安全。沒有人敢動你一根寒毛。」

  遏雲感激地看著他:「咱們賣藝的姑娘是不會怕那些街頭的混混兒,笑笑看他們,也早就習慣了,當然啦,在北平咱們也有自己人。走江湖的人都是互相尊重。咱們只怕那些公子哥兒。」

  她白皙的雙手放在桌上。如水用兩手迭在其上,表示他要保護她。

  「想想你這麼年輕的姑娘家居然要在粗漢面前抛頭露面的。」

  「你如果認識他們,就知道其實他們並不壞,如果你能以拳還拳,就可以自由來去,沒有人會阻攔你。他們可是一點都不邪惡。世界這麼大。有賣藝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花花公子和粗暴的漢子。也許你不喜歡他們滿口的大蒜味兒,可是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是出外謀生、追求快樂的人。除非你是鄉下來的土包子,或者不懂規矩想壓抑他們,不然他們是不會打擾你的。最難纏的是出身官門和富家的浪蕩子。」遏雲目光躍動地說。

  如水笑笑:「你年輕輕的,好像懂得很多嘛!」

  「我是在江湖中長大的。咱們吃的是這行飯。我們賣藝的姑娘可以和那些粗魯的傢伙越嶺翻山走上一百里,可是叫我們和一個斯文人在一間屋子裡待上一夜,那我們就不安全了。」

  她說的這番話和她那張稚齡的臉蛋、無邪的圓眼完全不相稱。

  「你是說你不信任我們?」範文博微笑地說。

  「我不是指范老爺和藍老爺你們二位。你們幫了我這麼大的忙,如果我懷著有一絲絲這種想法,那真是連一條知恩圖報的狗都不如。」她格格地笑著。她懂得如何和高級紳士應對。

  範文博贊許地說:「這就對啦,不過也別恭維我。你可敢和我在同一間屋子裡過夜?」

  「敢。」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個斯文人嘍?」

  她皺眉:「您真會尋人開心。書又讀得多,我不能跟您咬文嚼字。我說您是個道地道地的斯文人。」

  「你真不害臊,人家姑娘累了一晚上,想要吃頓飯,你偏跟人家耍嘴皮子。」藍如水對範文博說。

  「謝謝您,我不會這麼說的。打從咱們來到西安,真多虧遇到你們。一個女孩子家,可能會有更壞的遭遇。如果我們連一個善意的小玩笑都開不起的話,那還不如放棄這一行呢!我只後悔沒有像你們一樣讀那麼多書。」遏雲說。

  「你認得多少字?」

  「很難說,應該有幾千個字吧!」

  「真的?」藍如水很驚訝。

  「咱們要讀軼事野史,也要讀原文正史。總要認得幾個字嘛!過不久你認出了這些個字,就會知道出現的老是那些個字。」

  「你會說幾篇書?」

  「大約有五十篇。」

  「你記性一定很好,才記得牢裡面的每一行每一頁。」

  「那是我們的飯碗嘛。我不懂你們讀書人怎麼會一本接著一本地寫書。話都被古代聖賢說完了,你們怎麼還有這麼多好說的呀?」

  範文博正咬著一塊南京板鴨。五加皮暖和了他的腸子,美味的鱸魚撫平了他的舌頭,潤潤的雞翅濡濕了他的喉嚨,他覺得好輕鬆、好舒服。

  老崔又斟了一杯酒。他舉杯說:「敬范老爺,剛才說的話我可是認真的喲!遏雲,敬你乾爹一杯酒。」

  遏雲啜了一小口,就放下酒杯:「您知道我不會喝酒嘛!真的不會。不是心裡不願意,是舌頭不肯聽話。如果要我喝茶,我就幹三大杯以表敬意。」

  「等一等,如果要做范老爺的乾女兒,你就應該站起來,行三個鞠躬禮。」她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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