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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雖然左宗棠是個行政人才,但是對土著卻毫不留情。他認為千年以來,西北邊疆上的突厥、龜茲、準噶爾、多薩克、韃靼等十二種族產生的週期性大屠殺和宗教暴動問題,唯一解決的方法,只有建立漢人殖民地,強迫蠻人改變宗教,以及接受漢人的生活方式。他殺回僧、毀寺廟。當武力鎮壓了叛亂後,許多部落被夷平,回人也被征服了,但是都懷恨在心,怨恨不已,所以他一死,叛亂又開始了。

  * * *

  三岔驛和西北的其它地方一樣,南部的岷山稀稀疏疏地住了些西藏人,蓋有一些城堡喇嘛廟,北部在洮河上游的肥沃谷地裡住了一支突厥的部落,他們是為了貿易和農業才流散到北邊來的。杜恒手下的漢軍本來也是動輒以征服者的姿態對付回人。但是,當剝削土著、殘殺回人的事件傳到他耳朵裡,他對手下一概嚴厲處分。釣魚就是個問題。回人為了生活,想在湖裡釣魚,杜恒任他們自由地到他的湖裡釣魚。儘管這湖是他私人財產。他沒有什麼驚人之舉,但是他憑著公正待人,終於贏得回人的好感。

  一八九五年西寧發生回變,回人為了報復左宗棠手下對回人施加的酷行,而對漢人進行大肆屠殺。回教徒凶性大發,眼望著就要導致毀滅了。據說,無辜犧牲的漢人和回人共高達二十萬人之多!叛變眼看就要伸向甘肅南部了。杜恒把回僧「阿亨」叫到他的辦公所,把整個局勢告訴他之後,帶著冷靜的表情直直地看著他。回僧微笑著,杜恒拍拍他的背,表示友誼,兩個人什麼話也沒說,整個三岔驛就免掉了一場恐怖的屠殺,而其它地方卻無一倖免。

  春梅深受感動。「我不懂是什麼促使二叔這麼敏感、緊張、活躍,他眼中含著冷酷的眼神,臉上的肌肉也總是繃得緊緊的。」

  「你也這麼覺得?我覺得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倒是很滿意。他一定是從美國學到了那種緊張、活躍的態度。他吃飯好快,好像把吃飯也當做成例行公事似的。當然叔叔很高興他幫著擴展鹹魚生意。」

  * * *

  祖仁和香華住在東區的一幢屋子。身為杜恒的孫子,不陪父母在老宅裡,在他父親的眼裡實在是不忠、不孝的行為,但是他們也有充分的理由。那幢房子有個緊挨著鄰居的小花園,但是這座現代化的花園有白色的粉牆和綠色的百葉窗。最正當的理由就是房子裡有個瓷浴缸,浴室裡的白瓷磚一直鋪到半牆上。祖仁裝了個淋浴噴頭,幻想自己又回到美國。他總是使勁地擦洗身子。他一絲不掛的身子不很好看,而且他總是濺了一地的水,香華常常被嚇著。她不懂,既然有個浴缸,為什麼男人連洗澡也不肯安靜坐下來。

  那天晚上從茶樓回來,香華走進她的房間,脫下衣服,覺得剛才玩得很愉快,又認為今晚的氣氛被破壞了。這有點像口渴時,當你正喝著一杯水,卻有人搶走了茶杯。你喝了水,但是沒全喝、沒喝過癮。祖仁很會賺錢。回國之後,他就接下他爹的生意,憑著遠見和他所謂「進取的策略」擴展生意。他眼見著新紀元的來臨。中國將會有更多的道路和新的建築物。這些都需要水泥。他發展得很順利,很快地就成為西安的傑出青年才俊之一。

  祖仁夫婦分房而睡。他走向冰箱,找他那瓶進口的「白馬」威士忌。他太太不喝酒。她的舞姿很棒,但是他們已經很久沒跳舞了。全西安市連一家高檔的舞廳也沒有;再加上很少有跳舞的機會。

  冰箱常發生故障。停電或嗡嗡作響。一旦他放棄了,卻又恢復原狀。有時電線短路,西安竟沒有一個人會修理。裝船運回上海去修理又太貴了。今晚冰塊總結不起來。所幸晚上涼快,他可以不加冰塊。他喜歡在上床之前喝一杯威士忌蘇打。他覺得自己好高貴,犧牲一切回到這裡為故鄉和祖國效命。不加冰塊的威士忌!

  「我能進來嗎?」他敲敲妻子的房門。他擁有受西方教育人士的所有禮貌。地道的中國丈夫會直接走進去。他總是在太太上車前替她開車門,在街上他也走正確的一邊。這是一種習慣,不過似乎沒啥差別。香華並不覺得他真正尊重女性。開車門讓妻子先上並不表示溫柔,那種女人內心所渴望的溫柔。香華發現!一個男人在國外留學多年,接受了全套的現代教育,然而他對女人的個性仍然不會有所改觀。我們無權要求一個紐約大學的畢業生自動變成一個理想丈夫,穿西裝、打領帶很自然地會使男人脫離鄉下人的粗裡粗氣。不過香華和許多時髦的人一樣,總是對西方教育及出國旅遊的好處抱著一種莫名、誇張的觀念。

  「你去睡吧。我累了。」香華在臥房隔著門說。

  「我只是想在上床之前和你談談,達令。」這句話是中文,「達令」卻是英語。香華的英語會話還馬馬虎虎過得去。這個字眼怎麼啦?它還是那個英語字眼。當祖仁追求她的時候,這個昵稱聽起來那麼溫柔、那麼美妙——簡直漲滿了女人的心房;而現在,同樣的字眼卻變得發黴而枯燥,像走了調的音樂似的。

  「你去睡吧。」香華一向對他很直率。說起話來像是結婚兩三年的夫妻似的。

  祖仁轉身走開,覺得比往常更寂寞。

  她已經脫下了衣服,放下結髻的長髮。因為消瘦,肩胛骨很明顯地突出。她的雙頰很特別地暈著——並不是她抹上的厚厚胭脂,而充滿了溫馨。她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孔。婚姻對她而言,像是在吃烘了一半的麵包似的,一頭是鬆軟的,另一邊卻是生粗的。她對自己的華服和首飾相當自傲。總是對著首飾仔細看個半天,才鎖起來,衣服也是小心謹慎地掛在衣櫥裡。然後她換上飾著軟毛的拖鞋,滑入絲被裡。她的睡床鑲有閃亮的銅柱。她熄燈後,看見丈夫臥室的門下透出一道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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