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吾國與吾民 | 上頁 下頁 |
第九章 生活的藝術 三、飲食(2) |
|
中國人的優容食品一如他們的優容女色與生命。沒有英國大詩人或著作家肯折節自卑,寫一本烹調書,這種著作他們視為文學境域以外的東西,沒有著作的價值。但是中國的偉大戲曲家李笠翁並不以為有損身分,以寫菰蕈烹調方法以及其他蔬菜肉食的調治藝術,另一大詩人袁枚寫了一本專書論述烹調術,此外另有許多短篇散文談論及此。他的談論烹調術有如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的講英國皇家膳司,用一種專業的智識與莊嚴態度而著述之。但是韋爾斯此人在英國人心目中最見有寫作飲食文章的傾向,可是實際到底不能寫,至於博學多識不及韋爾斯者,將更無望了。法朗士那樣的作家,應該是可望其寫一些優美的烹飪文字的人物了,好像炸牛肝、炒冬菰的妙法,可在他致親密友人的私函中發現之;我卻很懷疑他是否遺留給我們認為文學作品的一部。 中國烹飪別於歐洲式者有兩個原則。其一,吾們吃東西吃它的組織肌理,它所抵達於吾們牙齒上的鬆脆或彈性的感覺,並其味香色。李笠翁自稱他是蟹奴,因為蟹具味香色三者之至極。組織肌理的意思不大容易懂得,可是竹筍一物所以如此流行,即為其嫩筍所給予吾人牙齒上的精美的抵抗力。一般人之愛好竹筍,可為吾人善辨滋味的典型例證,它既不油膩,卻有一種不可言辭形容的肥美之質。不過其最重要者,為它倘與肉類共烹能增進肉類(尤其是豬肉)的滋味,而其本身又能攝取肉類的鮮味。這第二個原則,便是滋味的調和。中國的全部烹調藝術即依仗調和的手法。雖中國人也認為有許多東西,像魚,應該在它本身的原湯裡烹煮,大體上他們把各種滋味混合,遠甚於西式烹調。例如白菜必須與雞或肉類共烹才有好的滋味,那時雞肉的滋味滲入白菜,白菜的滋味滲入雞肉。從此調和原則引伸,可以製造出無限的精美混合法。像芹菜,可以單獨生吃,但當中國人在西餐中看見了菠菜蘿蔔分列烹煮,都與豬肉或燒鵝放入同一盤碟而食之,未免發笑,覺得這吃法是太野蠻了。 中國人,他們的恰到好處的感覺在繪畫與建築方面是那樣銳敏,可是在飲食方面卻好像完全喪失了它,中國人的對於飲食,當其圍桌而坐,無不儘量飽餐。凡屬重大菜肴,像全鴨,往往在上了十二三道別樣的菜以後,始姍姍上席,其實光是全鴨這一道菜,也就夠任何人吃個飽暢。這樣過豐盛的菜肴,是出於敬客的虛偽形式,也因為當一道一道上菜之際,是假定客人乘著酒興耍玩種種餘興,或行酒令,或吟詩句,這自然需要時間的延長,乃容許胃腸以較充分的時間來消化。很可能,中國政府效率的所以低弱,直接導因于全體官僚大老爺個個須每晚應酬三四處的宴會。他們所餐的四分之一是在滋養他們,而四分之三乃在殘殺他們。這又為富人多病的原因,像肝病和腎病,這種病症又為報紙上時常發現的名目,當政治陳情乞退,無不引為現成的藉口。 雖說中國人在安排宴會時,食料的適量方面應該學學西式才好,但是他們也有許多擅長而出色的烹調法來教導教導西洋人。烹調普通的菜肴像青菜和雞肉,中國人有很豐富的秘訣可以教教西洋人,而西洋人也很可以服服貼貼學習一下。不過實際上這樣的情形不會實現,直要等吾們建造了強大炮艦而國力足以吞噬歐美,那時西洋人將認識中國人為較優良的烹飪家,毫無問題。不過到了那個時期,不用再談烹調那樣的瑣事了。上海租界裡不知有幾千幾萬英國人,從未踏進中國的菜館子,而中國人又是低能的教師。吾們從未勉強那樣非自動來求教的人,況且吾們也沒有炮艦,就是有了,也不致駛入泰晤士河或密西西比河,施行炮艦政策以強制英美人的意志。 在飲料方面,吾們天生是很節省的,只有茶是例外。因為比較的缺乏酒精飲料,吾們在街道上是很少瞧見醉漢的。至於飲茶一道,其本身亦為一種藝術。有些人竟至有崇拜的精神。吾們有專門談論品茗的著作,有如專事談論熏香、釀酒、假山石的著作。飲茶的通行,比之其他人類生活形態為甚,致成為全國人民日常生活的特色之一。於是各處茶寮林立,相彷于歐美的酒吧間以適應一般人民。吾們在家庭中喝茶,又上茶館去喝茶,或者獨個兒,或者結伴去,也有同業集會,也有吃講茶以解決紛爭的。未進早餐也喝茶,午夜三更也喝茶,捧了一把茶壺,中國人很快活的隨處走動。那是到處一樣的習慣,且喝茶不致有毒害的後果,除掉少數的例外,像作者的家鄉,有喝茶喝破了產的。不過喝茶喝破產只因為他們喝那十分昂貴的茶葉,至於普通的茶是很低廉的,而且中國的普通茶就給王公飲飲也不致太跛腳。最好的茶是又醇厚又和順,喝了過一兩分鐘,當其發生化學作用而刺激唾液腺,會有一種回味升上來。這樣優美的茶,人人喝了都感愉快。我敢說茶之為物既助消化,又能使人心氣平和,所以它實延長了中國人的壽命。 茶葉和泉水的選擇即為一種藝術。這裡我引一段十七世紀初期的文人張岱的話以證我說。他寫他評選茶葉和泉水的藝術,而在當時,他實為一位罕堪敵手的鑒識家。 周墨農向余道閔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訪閔汶水于桃葉渡。日晡,汶水他出,遲其歸,乃婆娑一老。方敘語,遽起曰:「杖忘某所。」又久。餘曰:「今日豈可空去。」遲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餘曰:「客尚在耶,客在奚為者?」餘曰:「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汶水喜,自起當爐。茶旋煮,速如風雨。導至一室,明窗淨几,荊溪壺、成宜窯瓷甌十餘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瓷甌無別而香氣逼人。余叫絕,問汶水曰:「此茶何產?」汶水曰:「閬苑茶也。」餘再啜之,曰:「莫給餘,是閬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產?」餘再啜之,曰:「何其似羅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餘問:「水何水?」曰:「惠泉。」餘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復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不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餘曰:「客啜此!」餘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餘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 ——張岱《陶庵夢憶》 ◇ 此種藝術,現在幾已完全消失了,除了少數老年的嗜茶鑒賞家。中國火車上很難得飲優良茶,就在頭等車中也是一樣,而卻是利普頓茶沖調牛奶和方糖而饗客,而利普頓茶對於我個人是最不配口味。當李頓爵士(Lytton)到上海,他受款待於一位著名的中國富豪家中。他要喝一杯中國茶,竟未達到目的。他被待以利普頓茶沖以牛奶方糖。 我想現在已充分講過了中國人當其神志清明之際,透徹地知道怎樣的生活法。生活的藝術對於他們是第二本能和宗教。誰說中國文明是精神文明便是撒謊。 (全書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