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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藝術家生活 三、繪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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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北派之盛如何,南派終於應運產生。而吾們對於中國繪畫所感之興趣實亦集中于南派。因其為純粹中國所持有之作風,這一派後世稱之為「士大夫畫」。到了十一世紀,在宋代學者像蘇東坡(1036-1101)、米芾(1050-1107)及其子米友仁(1085-1165)輩創導之下,技巧更趨簡單而主觀化。此派稱為「文人畫」。蘇東坡嘗作墨竹,從地起一直至頂,觀者不解,問其何不逐節分。蘇東坡答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運思清拔類如此。蘇東坡又為書家及大詩人,長於畫竹,是以極愛竹。嘗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的畫竹喜用水墨潑成,不施彩色,而氣勢變化頗類醉書狂草。他的繪畫方法亦往往先酣酒暢飲,既醉且飽,當酒酣耳熱之際,受著酒性的刺激,用毛筆蘸飽水墨,乘意興之所至,或以作書,或以作畫,或以題詩,胸無定見,嬉笑怒駡,皆成文章。有一次在這樣意興之下,提起筆來在壁上題了一首詩,它的字句英氣自然,不易翻譯,詩云:「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那個時候,繪畫無複是繪畫,卻是像書法那樣在「寫」了。吳道子的繪畫也都乘著酒興,或當觀友人舞劍之後,舞劍的旋律,足資他的模擬而灌注於他的作品中。那很明白,在這樣暫時興奮下的作品,只能迅疾的寥寥數筆揮成,過了這個時刻,酒興的效力怕不早就煙消雲散了嗎? 在此一切酒興的背後,還有一種很優美的畫學哲理。中國精研畫學的學者,他們遺留給後世篇帙浩繁的藝術批評論著,很精細的分析「形」,即所繪物體的物質外貌;「理」,即物象內含的條理或精神;「意」,即作家自身的概念。「士大夫畫」為一種反對「被役而非自主的象真」的抗議。這樣為物象所奴役的手藝,自古迄今可資例證者很多。宋代文人特別著重「理」,物體內含的精神。無意義的外形之精細正確為商業美術家的工作,繪畫之值得稱為藝術者,其唯一目的為把握住精神。固非是常人所見之無意義的醉態而已也。 所可注意者,此等繪畫,非為專門美術家的作品,而為文人學士消閒遊戲之作。此非專業的遊戲三昧底特性,使作者得抒其輕淡愉快的精神從事繪畫。當十一世紀之際,有所謂「士大夫畫」的勃興,這種士大夫畫稱為「墨戲」。這是文人學士的一種消遣方法,出於遊戲性質,與作書吟詩無異,故沒有一些沉滯不活潑的神態。大概那輩文人學士在書法中已把毛筆運用熟了,洞悉筆性,乃出其充溢有餘的精力,發揮之於繪畫,以為精神上愉快之調劑。書法與繪畫,其物質的設備是一樣的,同樣軸子,同樣毛筆,同樣水墨,這四五樣便是案桌上所有一切齊全的設備。米芾為「士大夫畫」派的一大家,他的作畫可不用毛筆,有時用卷紙渲潑,有時甘蔗蓮梗揮抹。當興會已至,此輩文人腕下,簡直有一種魔力,無不可為之事,因為他們具有把握住基本韻律的本領,此外的一切,都為氣韻的附庸。就是當代畫家中也有用手指作畫,有一人甚且能用舌捲動舐紙而作畫者。繪畫是以為文人學士陶情遣性,修養身心的娛樂,雖至今猶然。 這種遊戲三昧的精神,即為中國畫的一種特質,這個特質叫作「逸」。與逸字意義最相近的英文翻譯是fugitiveness 這個字(英文原義為飄泊、放逐)——如果這個字能同時包括「浪漫」和「隱逸精神」兩種意義。這種不經心、無掛慮的性質正是李白詩的特色。這個逸,或是飄泊,或是幽隱的特性,被視為文人畫最高的境界,而它是從遊戲精神來的。彷佛道家精神,它是人類想擺脫這個勞形役性的俗世,而獲得心情上的解放與自由的努力。 這種願望是容易瞭解的,只要吾們明白這些士大夫精神上所受道德的政治的何等樣束縛。他們只有從繪畫中尋求自由的恢復。元代大畫家倪雲林(1301-1371)尤富於這種特性,他說:「僕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餘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複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 是以在南派的水墨山水和人物畫中,吾人必須認識其所受書法之影響。第一,你可以看出其敏捷有力而常含高度韻律的筆觸,從一枝松幹的皴法,你可以看出書法中旋曲線條的同樣原理。董其昌云:「畫樹之法,須專以轉折為主,每一動筆,便想轉折處,如寫字之於轉筆。」而王羲之論書法則云:「每作一筆須有三頓折。」董其昌又說:「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你又可以從怪石的多孔而波浪形的皴法看出一種所謂「飛白」的書體,這種書體系用墨瀋較為乾燥的毛筆寫的,筆劃中間露出許多空白間隙。又可以從纏繞虯曲的樹枝看出篆文扭動的線條。這是趙孟俯告訴我們的秘訣。更進一步,空白地位的藝術處置,亦為一重要書法原理,因為適宜的留白為書法之第一要訣,如包慎伯所說:「章法為一大事,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令透風,常計白以當黑。」故章法適當,不在墨守左右均齊之形式,如今日于右任之書法可以見之。中國字體的左右不平衡,無關乎宏旨,而結體章法佈置失當為不可饒恕之過失,犯了這個毛病,便是充分證明他的書藝之未臻成熟。 從一幅簡單的圖稿,你又可以進而辨出駕馭毛筆的律動,稱為「筆意」。意的意義為藝術家心中的概念。作中國畫實不過為寫出胸中的概念,故謂之「寫意」。筆墨尚未著紙之先,藝術家胸中已有一確定的概念,然後著手下筆,一路畫來。不過經由某些筆致寫出此概念。他不能容忍不相干的筆意參入,不欲添加一枝一葉以保存有機的調和,致犧牲胸中的主意;當他已經表達出心上的基本概念,那這幅繪畫的任務業已完成。他馬上擱筆而完稿。由此理由,可知畫面所以能生動,因其背後的概念是靈活的。那好像讀一篇優美精警的小詩,字句已經盡畢,可是韻味無窮,如繚繞於字裡行間。中國藝術家形容這種技巧叫作「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因為中國人是講究餘韻的大師,他們歇手於「恰到好處」。中國人歡喜啜上好香茗,又歡喜嚼橄欖,這給予他們一種「回味」。這種回味在喝嚼當時倒辨味不出,直等到喝完了香茗,吃完了橄欖,再隔個數分鐘,始使你感覺到。這種技巧在繪畫中的效果是一種特質,叫作「空靈」,它的意義是:極度生動而伴之以意象的經濟。 中國的詩,賦予繪畫以性靈,如上面講述詩的一節中說過,詩家往往兼為畫家,畫家亦往往兼為詩家。這種情形在歐美便沒有像中國那樣普遍。詩和畫出乎同一的人類性靈,自然其精神及本質上的技巧彼此相通。吾們知道了繪畫的怎樣影響詩的眼界,因為詩人的眼即是畫家的眼。但是吾們也可以看出畫家的精神即詩人的精神;畫家顯出跟詩人同樣的印象,同樣的暗示技巧,同樣的馳想於不可解釋的宇宙,同樣以萬物皆靈的想像與自然相融合,這些特質本為詩的特色,詩的心景就是畫境活現的一瞬,而藝術家的心景可以用詩的形式發表出來,稍事研習,也可以用畫面描寫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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