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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學生活 三、學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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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曾述及非經典文字或意象的文學,多屬一般不顯著的或無名作家的作品。他們打破了經典傳統,他們的作品是從自己內心的喜悅情緒寫出來的,寫作的動機單純為創造的嗜好。易辭以言之,這些作品在西洋意識中,是富創造性的優美文學。不過在吾人將述及此等小說戲劇之前,似宜先行檢討經典文學的內容,中國學術的質量,並那班智識階級群的生活和修養。他們安坐而食,受人民之供養,雖推進了相當道德教訓,然毫無創造。此輩學者寫了些什麼?什麼是他們的智力工作? 中國是學人的領域,學人便是統治階級,至少當承平之世,人民之崇拜讀書人身分的心理常被孜孜不倦的培育著。此學人身分的崇拜,形成一種普遍的迷信形式,有字紙不許隨意拋擲,並不許用於不敬的用途,常有專職的人四出搜集,聚而燔之於廟宇或學校中。至戰亂之世,則此故事稍微變更,因為軍人往往闖進學者的居屋,或將古版珍本付之一火或用以拭鼻,或者連屋子一古腦兒縱火了事。但是這個國家的文學活動力至為雄大,軍人焚書尤踴躍,書籍之收藏量尤巨。 當時,約當紀元六百年,皇家收藏之書籍已達三十五萬冊。及唐代,皇家之收藏者,計二十萬零八千冊。一〇〇五年,當北宋中葉。第一部百科全書,包括各類書籍一千冊,告成。總之有禦纂叢書《永樂大典》之出世。此書搜集精選古代珍本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分裝一萬一千九百九十五冊,為明初永樂皇帝(一四〇三——一四二四)所主持編纂。清時,乾隆皇帝所頒最具有大政治家風度之法令,為徹底審查現存未毀之書籍,其表面之目的為保存典籍,但其同等重要之目的,則在毀滅那些不滿異族統治的著作,及其完成,搜集保存本來面目之著作三萬六千二百七十五冊,分成七部,即著名之《四庫全書》。但乾隆皇帝同時又完成另一功業,他下令銷毀全部或一部之書籍凡兩千種,興文字之獄二十餘起,其著作人或翻革,或監禁,或流配,或處死刑,有時還得毀滅著作人的祖祠,而將家眷充作官奴官婢——這一切罪戾,都可由誤用一字而起,《永樂大典》與《四庫全書》,卷帙浩繁,代表依據正統派標準認為值得保存的著作之選集。有許多著作僅在書目提要中予以簡短的褒譽介紹,其本書卻不收入《四庫全書》俾永傳不朽。真實具有創作價值的著作像《水滸》、《紅樓夢》當然不蒙選入,雖《四庫全書》中仍包括不少筆記,寫些零星瑣事,自歷史考證以至雅茶名泉,神狐水怪,貞節嫠婦之記述,此等筆墨,均為中國學人之興會所寄者。 然則此等書籍,所寫者為何事?試一檢閱由《四庫全書》流傳下來的正統派圖書分類編目法,極有興味。中國書籍被分成四大部類:(甲)經、(乙)史、(丙)子、(丁)集。經部包括經籍和經籍注釋書,此類工作曾耗費極大部分中國學人的光陰。史部包括歷代通史、專史、傳記、雜錄、地理(包括遊記、鄉土志、名山志)、文官考試制度、法典、律令、書目提要,和歷史批評。子部名稱之由來,本系采自周代諸子,但其內容卻包括了中國的一切專門技術與科學(有如西洋大學中之哲學院),其中有軍事學、農藝、醫藥、占星術、天文學、巫術、蔔筮、命相、拳擊、書法、繪畫、音樂、房屋裝飾、烹飪、本草、生物學、儒家哲學、佛學、道家、參考書籍,和無數上述之筆記,包含雜亂無章的奇談野乘,海闊天空,不可分類,凡宇宙間之現象都有記載,而尤多鬼怪神仙之說。各大書局亦有將小說歸入子部者。集部亦可稱為文學部,因為它包括學者的著述、文學批評,和詩詞戲曲的專集。 所謂科學之著述,試一審其內容,則覺其內質不如外表之動人。實際上,中國並無所謂專門的科學,除了經籍訓詁與歷史考證。這其實不過為科學的一個分支,它供給埋頭苦幹者以研究園地。天文學,除了一部分天主教學者的著作,很相近於占星術,而動物學植物學很近似烹調術,因為許多動物果蔬是可食的。醫學常處於蔔占星相之列,所謂醫蔔星相。心理學、社會學、工程學、政治經濟學都錯雜包含於筆記中。有些作家的作品得列入子部的本草動物學類或史部的雜記類,乃他們的筆記顯出較明顯之專門特性,而受優越的待遇。但除了特殊超越的幾部著作外,其精神與技術在根本上與集部所收的筆記並無多大區分。 中國學者的發抒其特殊天才,簡括地分循三條路線:考究、舉子業,和經籍意識的文學。吾們可以依此把中國讀書人分成三個典型,學者、破靴党、文學家。學者的訓練和準備應試科舉的訓練是極不同的,是以早年須於二者之間加以抉擇。有些舉人——第二級官缺候補資格——竟至終身未讀過《公羊傳》(十三經之一),也有許多淵博的學者終身不能寫一篇八股文以應科舉考試。 但中國老學究的精神是大可敬佩的。學究之最優秀者,具有歐洲科學家的精神,具有同樣治學的毅力,獻身學問不辭辛苦,然他們往往缺乏專門的科學方法,他們的著作缺乏西洋明晰的文體與確鑿有力的理論。因為中國古來學術需要無限的艱苦,異常的博識,與幾乎超人的記憶力,致使學者須窮其畢生之力以研習之,有幾個學者竟能背誦卷帙浩繁的司馬遷《史記》,自始至終,鮮有脫誤。因為缺乏索引的工作,學者得一切仰賴記憶的積累。實際容易揭明出處的知識在任何百科全書中可能找到者,常被輕視,而優秀學者是不需要任何百科全書的。吾們固有許多鮮皮活肉的活動百科全書。臨到探本溯源欲有所引證時,在昔時長閑的生活中,固滿不在乎出於一時之記憶,抑或費全日工夫始尋獲者。英國貴族常費其終日以縱犬獵狐,樂此不厭;而中國學者之興奮失望於鑽研考究,其情緒幾與之相同。用此孜孜不倦的精神,巨大著作常由一人單獨完成。如馬端臨的《文獻通考》,鄭樵的《通志》,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清初,一代大師顧炎武,當其考究文化地理時,常載書籍三車,隨以周遊四方,隨時尋獲與向說不符之實質證據,或從父老口中獲得矛盾相反之故事——它的論據材料即多自此輩父老口中搜集者——他將馬上在書上加以校正。 這樣的知識之探索,在精神上無異于歐美科學家底工作。中國學術中有某些範圍適於艱苦工作與有條理訓練的研究。這些學業可以下述數種為例,如中國文字之進化(《說文》),中國聲韻之歷史,古籍之校正,散逸古書之整理,古代儀禮、習俗、建築裝飾之研究,經籍中所見鳥獸魚蟲名目之分類,銅器石刻甲骨文字之研究,《元史》中異族名字之考究。其他依個別的癖愛,研究古代非儒家諸子哲學、元劇易經、宋儒哲學(理學)、中國繪畫史、古泉幣、回蒙語言等等。大體蓋依賴其所受業之業師與當代專門研究風尚而定。滿清中葉,值中國考據學藝達全盛期,搜集於《皇清經解》與《續皇清經解》之著述達四百種,凡一千餘冊,包括各種極度專門化之學術論文,在本質與精神上極類似現代大學之博士論文。不過其學術較為成熟,而著述經過時期較為長久。據著者所知,其中有一部著作經過三十年之著述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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