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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 九、「賢能政府」(1)


  以一個國家為標準,吾們的政治生命中最顯著的特點,為缺乏憲法,並缺乏公民權利之觀念,這樣的特點之存在,只因為一種特殊的社會和政治哲理,道德融合的哲理而不是一種效力的哲理。它把道德和政治混合在一起,成為一種憲法的基本概念,是在預斷的把統治者當作壞坯子看待,他或許會濫用權力而損害我們的權利,吾們乃借重憲法為捍衛吾人權利的武器。中國對於政府的概念,適與此預斷直捷地相反。中國人只知道政府是人民的父母,謂之「父母政府」,或者是「賢能政府」,他們將照顧人民之權利,一如父母之照料其子女,是以吾們人民把「便宜行事」的權利交托於政府,便予以無限的信任。在此等人手中,吾人付託以數千百萬的資產,從不一問其開支報告;吾們又賦予此輩以無限政治權力,亦從不計及自衛吾人之權益。吾們只把他們當作聖賢君子看待。

  對此所謂賢能政府所下的批評,其精審、公平、正確,應無過於二千一百年以前韓非子的偉論,韓非子為屬￿法家之大哲學家,約生於孔子後三世紀。他是法家哲學派中最後亦為最偉大的一位,他的中心主張便是建立法治政府以代人治政府。他的分析人治政府之罪惡極為精確,而他所描摹的當時之政治生活現象,極相類似於今日的中國,倘令韓非子複生而親向吾人口述,亦將不易一字。

  依照韓非子的意見,政治智慧之起點,始于擯棄道德之俗論並避免道德之改進。著者亦深信吾人停止談論人民的道德感化愈早,則吾人之能建立中國之廉潔政府亦將較早。可是事實上有那麼許多人在議論著道德的改進,以為政治罪惡的解決手段,適足以說明他們的思想之幼稚,和他們的領悟正確的政治問題之低能。他們應該明瞭吾人已經繼續不斷的談道德的腐論曆兩千年之久,卒未能用道德之力量改進國家,或使她有一個比較賢明廉潔的政府。中國人民應該明瞭,倘令道德感化真能有何裨益,中國今日應早已成為天使聖哲的樂園了。依著者愚見,用道德來改善政治的思想和議論,何以如此流行,且那些官吏們談得尤為起勁,就因為他們知道這樣的改革,至少不會有害於人。可是吾們那些高呼提高道德的大人先生,都是不懷好意,有幾個簡直有一顆墨黑的心。著者固知張宗昌督辦和別位恢復名教禮制而提高他人的道德水平者,通常都廣置姬妾,自五人至十五人不等,又為強姦幼女之老手。吾人說「仁義是美德」,他們亦將回答說:「不差,仁義是良行」,這樣胡胡調,固無傷於任何人。另一方面,吾從未聽見吾們的官僚老爺講起法治政府,因為人民將對之說:「很好,我們嗣後將用法律檢舉你們,而請你們進監獄」。是以吾人停止談論道德愈早,而移其論旨於嚴格推行法治,則吾人愈能及早阻止官僚之閃避法律制裁,使他們不再能托故優遊外國租界而寫寫意意誦讀孔子經書。

  簡言之,韓非子時代有兩種相對的政治概念,吾人在此現時代亦然。即孔子的賢能政府之概念和法治政府之概念。孔子的政治概念,把每個統治者當作賢人君子,因而亦以對待賢人君子之禮待遇之。法治制度的政治概念,則把每個統治者當作壞蛋看待,因進而製備種種條款,以防止其遂行歪曲意念。很清楚,前者是中國傳統的見地,而後者是西洋的見地,亦即為韓非子的見地。似韓非子所說:「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這就是法家哲學的道德觀之基點。換言之,吾人不以統治者為君子而冀其行仁義之道,吾人應目之為潛伏的囚犯而籌謀種種方法與手段,以期阻止此等可能的罪行,如剝削人民的權利與賣國。你可以很容易看出後者的制度是較易於收實效,其阻止政治腐化的效用,比之靜待此等君子之良心發現高明得多。

  在中國,吾們恰恰做了相反的工作。非但不把他們當作潛伏的壞蛋——這是我們老早應該如此的——卻把他們當作君子看待。依古老誠實的孔子之道,吾人盼望統治階級人人成為仁愛的賢人君子而愛民如子。吾們以誠實不欺望之,故對他們說:「直捷地幹吧,你們可以任意使用國家公共資產,吾人不要求你們公開預算,或公佈歲支帳目」。吾們對軍閥說:「幹吧,我們信任你將愛民如子,故吾人將聽憑你憑良心抽課人民捐稅」。吾們對外交人員說:「幹吧,吾們對於你們的愛國心具有絕對信仰,故允許你們有權締結任何國際條約,不用徵求人民的同意」。更對全體官吏說:「你倘能做個賢人君子,吾們將替你建立牌坊,以資褒揚,但倘你變成壞蛋,吾們不致把你囚入牢獄」。其他國家中,從未有如此拿對賢人君子的態度對待官吏的。假令韓非子生於今日,他將勸導吾人以壞蛋視之,因而對官僚說:「吾人不欲箴勸你們行仁義之道,亦不復建立牌坊來褒揚你們,即使你表現為賢人君子的行為;但你膽敢做出欺民罔國的壞蛋行為,則吾人將請你進牢獄。」這辦法覺得是消滅腐敗政治的比較健全而敏捷的方法。

  這裡且讓吾摘錄一節《韓非子》的文字:

  ……今貞信之士,不盈於十,而境內之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則治者寡而亂者眾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

  ◇

  韓非子否定所謂仁愛的父母政府會有任何效用,因為,他指出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先王之愛民,不過父母之愛子,則民奚遽治哉。韓非子又冷冷地幽默地發問:仲尼,天下聖人也,修行明道以遊海內,海內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以天下之大,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豈非是「貴仁者寡,能義者難」的明證?今欲人主務行仁義者皆如孔子,而臣民愛服德行者皆如列徒,豈非夢想?這短短一段文字,含有動人的嘲弄,峻刻的調笑,同時也含有健全的意識。

  韓非子所評述的當時韓國的弱點,深與今日中國之過失相暗合,至於那時的官僚和人民的特性竟那麼相像,使吾們讀了他的文字,直不辨其所描述者是否為現代之中國。他和盤托出當時官吏的腐敗和人民的冷淡消極,而認為此等缺點應歸源於法律保障的缺乏,與制度之不完備。他不贊成改進道德效力,而指出那是政治制度與缺乏法律保障在作祟。他說一切禍患,起於無公正之法。他痛恨那時的儒家而稱他們為一群喋喋的愚夫。這稱呼實在很適配於今日吾人的許多「長袍的愛國同志」。他說到當時的官吏,稱他們的貪污不啻受著鼓勵,因為沒有嚴刑峻罰以制其後。韓非子這樣爽直地說:「……是故事強,則以外權市官於內;救小,則以內重求利於外:國利未立,封土厚祿至矣;主上雖卑,人臣尊矣;國土雖削,私家富矣;事成則以權長重,事敗則以富退處。」這樣的字句,很可以引用之于現代優遊于大連及上海租界別墅中的寓公。他又說因為缺乏制度,「則以黨舉官,民務交而不求用於法;釋公行,行私術,比周以相為也。」這樣的情形,何等暗合於今日,只有那些官僚士大夫階級肚皮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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