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吾國與吾民 | 上頁 下頁
上卷 基礎 開場白(2)


  【二】

  但是偉大能值得多少呢?卡萊爾(Thomas Carlyle)好像在什麼地方說過,真正偉大藝術之第一個印象,常常令人失神至於感痛苦的程度。是以「偉大」之命數註定該為人所誤解的,中國之命數亦即如此。中國曾偉大而烜赫地被人誤解過。「偉大」往往是一種特別的名詞,專指吾人所不瞭解而願意享用的事物。介乎願意為人所熟悉瞭解與被稱為偉大,中國寧願被人所瞭解,倘能被每個人所瞭解,那才再好沒有。可是怎樣能使中國被瞭解?誰將充當她的傳譯者?她具有那樣悠長的歷史,其間出了那麼許多聖皇雄主、賢哲詩人、名師學者,以至勇敢母親、才幹婦女;她有她固有的文藝哲學、繪畫戲劇,供給一般平民以分辨善惡的道德意識;加以無盡藏之平民文學,民間謠俗以助美德。可是這些寶藏未能直接受外人之瞭解,因為語言之不通,已夠掘成無法踰越的鴻溝。中國能不能利用洋涇濱英語來促使瞭解呢?所謂「中國通」者,是否將從廚子阿媽的口中,探取對中國精神之認識呢?能不能經由僕歐,經由買辦,經由薩勞夫,或誦讀《字林西報》的通信以達到瞭解呢?這一類主意分明是失當的。

  的確。想要嘗試去瞭解一個異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國那樣根本與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種工作殆非常人所堪勝任,因為此種工作,需寬廣之友情,需要一種人類博愛之情感。他必須循依心臟之每一次搏躍,用心靈的視覺來感應。此外,他必須擺脫一切自己的潛意識,一切兒童時代所已深植的意識,和成年時代所得深刻印象,一切日常為人所著重的字義,「共和政體」「繁榮」「資本」「成功」「宗教」「利息」等等。又不能讓他與研究下的國家生隔閡。他一方面需要超越的觀念,一方面也需要一個淳樸的心地。此種淳樸的心地,大詩人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是很好的典型,這位詩人赤條條裸裎了吾人的靈魂,揭露了一般人的性格,情愛並憂鬱。只有秉此超脫與淳樸的心地,一個人始能明瞭一個異性民族的內容。

  然則誰將為此傳譯者呢?這一問題,殆將成為不可解決之懸案。那些身居海外而精通中國學術之學者,以及圖書館管理員,他們僅從孔氏經籍所得的感想中觀察中國,自然絕非肩荷此等工作之適當人物。一個十足的歐洲人在中國不說中國語言。而地道的中國人不說英語。一個歐洲人說中國話說得十分流利,將養成同化于華人的心理習慣,此等人將被其國人目為古怪人物,中國人說英語說得太流利而養成了西洋人的心理習慣,將被削除國籍。又有一種說英語的特種華人,或者系根本不會講本國語言的,或者用英語發音來說中國語的。這些人當然也不可靠。像這樣逐項排除,吾人勢必忍受所謂「中國通」的調度,而將傳譯責任大部依託於他的一知半解的認識。

  此種中國通,讓吾們且慢著描繪他,因為他是你在中國問題上唯一的權威者。蘭塞姆先生(Mr.Arthur Ransome)曾這樣精細描寫過一個人物。但照我想來,他是一個活潑的人物,吾人很容易把他描繪出一個印象來。可是切莫把他弄錯了。他或許是傳教士的兒子,或許是一個船主或水手,或者為領事館裡的書記,亦可以是大腹賈,對於他,中國最好作為沙丁魚和花旗蜜橘的銷售市場。他不一定是未受過教育者,其實他或許是個出色的新聞記者,一面注視著政治顧問的活動,一面照顧些借款傭金,他在他的能力限度以內,或可搜集很詳細的情報;這個限度是他不能講三個以上綴音的中國語言,而依賴他的會講英語的中國朋友以供給材料,但是他總能繼續他的事業。好在閑來玩玩高爾夫球,高爾夫球總能使他舒服。有時喝喝利普頓紅茶,讀讀《字林西報》,亦頗閒逸,不期此時卻激動了他的肝火,他對於土匪、綁票、內戰,那些清晨不快意的報導,不免惹氣,這一氣把他剛下肚的早餐消耗個乾淨。他的鬍子居常刮得煞光,服裝整潔,遠勝他的中國伴侶,皮鞋又擦得分外閃亮,遠勝他在英國時,這于他所費無幾,因為中國的僕歐是最好的皮鞋擦手。每晨從寓所上寫字間,則駕一輛跑車,疾駛三四英里,然後自信有光顧史密斯夫人的茶點之需要。他的脈管中未必環流著縉紳先生的血胤,他的客廳裡也沒有祖先的油繪像,可是他常能遠溯上古歷史以至原始森林時代,以證明他的遠祖確系貴族,這才使他的心境寬悅,而研究中國事物的一切煩慮也得以輕鬆了。可是他還有不舒服的時候,每次有事使他必須穿過中國街道,那裡就有許多異族人的視線,千千萬萬集射而來。他掏出一條手帕,胡亂掩著鼻子嗆一陣鼻涕,硬著頭皮苦挺一下,免不了抱著掃興而畏怯的神情。若泛泛地流盼一下那些穿藍褂子底人浪的波動,則覺得這些人的眸子倒並不像廉價小說封面上所描繪的乜斜之甚。這些人是否會從背後暗算人呢?明亮的日光下,怕不會有這等事情,可是誰也不能預料!他在棒球場鍛煉出來的運動家氣概一古腦兒離別了他。他寧願叫腦袋吃一下球棍的猛擊,卻不願再度通過這些彎曲的街道了。不差,這是一種畏怯,是一個陌生人最初的畏怯。

  但是他的心理並不單純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視貧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黃包車上而目睹可憐的「人獸」拖沉重的負擔——他因是必得坐一輛汽車。汽車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動的碉堡,從寓所把他載到寫字間,沿途庇護著他,使他與中國社會相隔離。他不願離開他的汽車,也不願離開他的文明的自傲。在進茶點的時候,他告訴史密斯姑娘,一輛汽車在中國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驅車工作,把他深鎖的心掩藏於玻璃箱籠裡,從寓所裝到寫字間;僑居中國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雖然,當他重返英吉利,固絕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給倫敦《泰晤士報》通信中卻自署「二十五年僑華老旅居」,至於日常生活的實況則亦諱莫如深。他的通信寫得很動人,當然,他一定會知道他自己所寫的是什麼。

  同時,他所馳驅的這日常三英里幅徑,倒也不大肯超越範圍,除非偶爾玩玩越野賽馬,這才勞他玉趾賁臨,踐踏上中國農田。可是這一來,必得讓他爬出碉堡而抛頭露面於日光空氣之下,於其際,他也不會疏忽怎樣去防衛自身的。不過這種猜想又弄錯了,原來他從未下鄉,只當他戶外玩球時,如此說說罷了。這一種秘密,一定是他肚皮裡明白。他從不光臨中國家庭,複小心翼翼以規避中國旅館,也從未讓中國報紙見一個面。到了晚上,電炬初明,他踱進世界最華貴的酒吧間,吮啜著他的冰燒酒,綴拾一些街談巷議,無稽讕言,喝得開懷,同座間大談其中國海岸山海經,無非傳聞遺說,一鱗半爪,其材料可遠自十七世紀葡萄牙航海者流傳而來。當他察覺上海非是蘇塞克斯(Sussex)風尚,不能盡如其在英國時之習慣,未免掃興,及聞中國人民也來祝度耶誕聖節,不覺大快,不過中國人民之不懂英語,終屬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則趾高氣揚,目無華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雖用英語說一聲sorry,也屬無例可援。不差,他從未學習過一個旅客應用的幾句客套華語,卻不斷抱怨華人之排外思想;可憾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燒圓明園,竟不夠好好給中國人一頓教訓,怎不失望。喔,你們西洋人固握有權威以鎮臨中國,以促進人道上之普通義務啊!

  上面所寫的種種,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無奇的,假使不是為了西方人對華人觀念之構成,與此等事實息息相關,我固毋庸在此多費篇幅。你必須仔細想想兩方言語上之隔閡,中國文字之極度難學,以及中國政治、學術、文學、藝術之紛淆現狀,並中西兩方風俗習慣上之廣大差異,始足與言瞭解中國。

  這一本書可說是對一般誤解中國者之一篇答辯,它將根據較高理解基點而覓取較善諒解。不過一般「中國通」倘欲繼續寫他討論中國事務的書本或短文,也難以僅為他不懂華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給之,此等書本與短文,只配藉作茶坊酒肆的閒談數據而已。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譬如赫德(Sir Robert Hart)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他們能從一個絕對不同於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觀察內在的意義。但是有了一個赫德卻有一萬個吉爾伯特(Rodney Gilbert),有了一個羅素卻有一萬個伍特海特(H·G·W·Woodhead)。結果不斷產生輕蔑華人的戲劇式故事。它的內容幼穉歪曲,卻為西方人所樂道,它也可以說是前代葡萄牙航海者野史的承繼者,不過削除了當年水手們的下流口吻,而保存著此輩水手的卑污意志。

  中國人時而自起惶惑:中國海岸因何只值得吸引一班下流航海者和探險者呢?要明白解答這個疑問,最好先讀一讀摩斯(H·B·Morse)的幾種著作(譯者按:摩斯氏歷任我國各地海關幫辦,所著研究中國之書籍甚多。其中《中國之國際關係》一書最為著名),然後探溯此輩航海者的傳家法寶與現代結合之線索,並審察早期葡萄牙人與現代「中國通」二者眼界之共通性,再仔細檢閱他們的利害關係,天然淘汰過程,和驅使他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環境壓力,其間二者之異同如何,再質詢他們,何為乎飄流異域,更絡繹不絕巴巴的趕到地球的這一角來,其目的難道不是黃金與投機(載運貨物往外洋試銷)!黃金與投機的第一個例子便是驅使哥倫布——在他們全部當中最偉大的航海冒險家——探索到中國的航線。

  一個人於是始明白此種嗣續的史實,明白哥倫布式航海者的傳統觀念何以能堅定而平衡地發展下來,於是更感覺到一種憐憫中國的意念;可憐那不是中國的社會美德,而是中國的黃金和她被作為「購買畜生」的購買力,才吸引西洋人到此遠東海岸來。那是黃金與利益才把西洋人與中國人連鎖起來,而投入卑污齷齪的漩流,實質上未嘗有絲毫人道精神之結合。他們本身,中國人和英國人,都不認識此種現實;因而中國人曾質詢英國人,假使他厭惡中國社會,為何不離開中國;而英國人也反問中國人,為何不退出租界;結果雙方均不知所答。故英國人蓋並未勞神使自己被瞭解于華人,而忠誠的中國人尤從不念及使自己被瞭解于英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