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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國人的心靈 女性化(2)


  中國人的形象思維也表現在那些抽象名詞中,表現在眾多的諺語及比喻中。一個抽象的概念往往由兩個具體概念所組成,比如「大小」表示「體積」,「長短」表示「長度」,「寬窄」表示「寬度」。如下列句子:「你的鞋子大小如何?」「長」和「短」也用來表示爭議的雙方的是和非。比如漢語講,「一個人的論點有其所長」或「有其所短」,「我不管人家的短長。」(英語中類似說法有「the long and the short of it is」——「問題的長處與缺點是……」)我們也說「那個人沒有是非」,意思是說他是一個好人,因為他對所有的問題都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不介入私人糾紛。像「-ness」(表示「性質、狀態、程度」等,附在形容詞詞尾構成抽象名詞)這樣的詞尾,中文裡一概沒有。中國人只是簡單地像孟子那樣說:「白馬之白猶白玉之白歟」。這與中國人的思維不善於進行分析有關。

  據我所知,婦女常避免使用抽象名詞。我想這一點已經被人通過分析婦女作家所用的詞語而予以證明。(這種分析數據的方法也是西方人的一種心理習慣。中國人的庸見告訴他們沒有必要通過計算字數來證明某一個問題。如果他的直覺告訴他說,婦女講話與寫作中的詞語並不像男人們那樣抽象,這就夠了,不用證明。)中國人有如婦女,具體想像總是被用來取代抽象的名詞。下面這句學術性很強的句子很難精確地譯成漢語:There is no difference but difference of degree between different degree of difference and no difference.中國的翻譯家可能會用孟子的一句話來代替:「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這樣的替代品在定義與精確性上都不如原句,然而行文卻更明白曉暢。如果說「How could I perceive his inner mental process?」(我怎麼能感知他大腦內部的運動過程呢?)不如說「How could I know what is going on in his mind?」(我怎麼能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什麼?)更明白。後者則遠不如漢語表達得更清楚:「我是他肚裡的蛔蟲嗎?」

  ①此句的大意是:所謂區別是指程度的不同,這種不同是介乎於程度不同的區別與沒有區別之間的區別。

  所以說,中國人的思想總是停留在有形世界的外圍。這使得中國人能對事實更有感受,而這又是經驗與智慧的基礎。對抽象名詞的厭惡也可見于中國人對事物進行分類時所用的名詞,這些名詞往往要求有明顯的區別意義。這時中國人總是挑選一些最有表達意義的名詞。於是,在中國文學批評中,不同的寫作方法被稱為「隔岸觀火」(一種超俗的格調),「蜻蜒點水」(輕描淡寫),「畫龍點睛」(提出文章的要點),「欲擒故縱」(起伏跌宕),「神龍見首不見尾」(運筆自如,順其自然,鬥然而來,戛然而止),「懸崖千仞」(結尾時陡然勒住),「一針見血」(一句話道出真情),「單刀直入」(直截了當的開頭),「聲東擊西」(突然襲擊),「旁敲側擊」(善意的戲弄,嘲笑),「湖上霧靄」(調子柔和),「層雲疊嶂」(細節等紛繁複雜,撲朔迷離),「馬屁股上放鞭炮」(結尾前最後一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些名詞使我們聯想到原始語言中的「汪、汪」、「呸、呸」等單調然而卻繪聲繪色的象聲詞。

  這種意象名詞豐富但抽象名詞缺乏的特點對寫作的風格,進而對思維的方式都產生了影響。一方面,它使語言生動形象;另一方面,又很容易使語言趨向華而不實,結果成為很多時期中國文學的弊端。對此,唐代的韓愈曾經掀起一場古文運動加以反對。這種風格缺乏表達的精確性,但是運用得當時,能產生一種悠閒的散文,生動、地道,鄉土味濃,像中國最好的「非正統」小說的風格一樣,也像「最好的英國正統」作家斯威夫特和笛福的散文風格一樣。它也防止了類似美國大學中越來越盛行的學術名同所造成的陷阱。特別是在心理學家與社會學家中,他們說到人類生活時總是談什麼「因素」、「過程」、「個性化」、「部門化」、「志向限額」、「憤怒標準化」以及「幸福的相關係數」等。這種風格著實無法翻譯成中文,儘管一些人在「漢語歐化」的口號下曾經做過一些荒唐滑稽的努力,但很快也就夭折了。將英語的科學論文翻譯為漢語是最難的。將漢語的詩歌,優美的散文,翻譯成英語也是最難的,因為每個名詞都是一個意象。

  ①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國諷刺作家,《格列佛遊記》的作者。
  ②笛福(Daniel Defoe,1659~1731),《魯賓遜漂流記》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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