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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國人的性格 超脫老猾(1)


  也許中國最突出的品質可以說是「超脫老猾」,這一品質最難使西方人明白,然而卻是最具有深刻含義,因為它直接指向一種與西方人不同的人生哲學。與這種人生哲學相比,西方文明的整個模式看來都極為原始和幼稚。假設在一個九月的早晨,有位年輕人試圖拖他的爺爺一道去洗海水浴,他往往會遭到老人的拒絕,於是他感到又驚又氣。但老人卻僅僅是置之一笑,這是超脫者猾者的一笑。很難講他們二人誰對誰錯。青年人的這種吵吵鬧鬧,坐立不安會有什麼結果?青年人的這種熱情、自作主張、奮鬥、打仗、激烈的民族主義會有什麼結果?為什麼這樣?尋求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是徒勞的,也無法強迫一方接受另一方的觀點,這是年齡問題。

  一位超脫老猾者是有許多生活閱歷的人,他是實利主義者,麻木不仁,對進步持懷疑態度。超脫老猾的最大優點是能使人老成持重,性格溫和,持這種性格的老年人也往往能使許多女孩子傾倒,從而被選作丈夫。因為假如生活能教給人們什麼的話,那就該是和藹溫良。中國人總結出這條經驗,並不是因為他們為之找到了宗教的認可,而是因為他們深切地觀察了生活,體會到了人生的沉浮。以下兩位唐代詩僧的對話,就代表了這種極端精明的哲學思想。

  一日,寒山謂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視目我,毀我傷我,嫌惡恨我,詭譎欺我,則奈何?」

  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讓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裝聾作啞,漠然置他。冷眼觀之,看他如何結局。」


  這種老子精神在我們的詩文諺語中以各種形式表現出來。「失一卒而勝全域」,「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好漢不吃眼前虧」,「退一步海闊天空」,這種對待生活中各種問題的態度滲透在中國人的思想本質之中,人們在生活中總是反復思考,總有「三十六計」;於是棱角被磨光了,一個人即獲得了象徵中國文化的真正的老成溫厚。

  超脫老猾是中國人聰明才智的結晶,它的最大缺點是與理想主義和行動主義相抗衡。它擊碎了人們任何改革的欲望,它嘲笑人類的一切努力,認為它徒勞無益,它使中國人失去理想,不去行動,它能神奇地將人們的活動限制到消化道以及其他簡單的生活需求的水平上。孟子是一個偉大的超脫老猾者,他宣揚人類主要的願望是吃喝與女人,或者說是滋養與繁殖。已故黎元洪總統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超脫老猾者。他宣佈了中國政治哲學很受人歡迎的格言,也是解決所有中國的黨派之爭的良方:「有飯大家吃」,黎大總統還不知自己是一個嚴格的現實主義者。他從經濟的角度解釋了當今中國的歷史,他的機智連他自己都未覺察到。從經濟角度解釋歷史對中國人來說並不陌生,左拉學派從生物角度解釋人生對中國人來講也不陌生,然而左拉的解釋是對知識的追求,我們的解釋則代表一種民族的自我意識,在中國,一個人無須學習如何做一個現實主義者,因為他生來就如此。黎元洪總統從未能以自己的思維能力著稱於世,但是他作為一個中國人,卻本能地意識到所有的政治問題都不過是飯碗問題,不是也不應該是任何其他問題。因此,他作為一個中國人,對中國政治提出了這樣一個我所知道的最為深刻的見解。

  麻木不仁與實利主義的態度是建立在對生活的精明看法之上的,這是只有老年人與古老的民族才能有的態度。這種態度,30歲以下的年輕人不可能懂得,正如西方年輕的種族不可能理解一樣。道家聖經《道德經》作者的名字「老子」,意思也恰是「老小孩」,這也許不無道理(這個老小孩在公元前6世紀曾騎水牛去向世界告別,路過函谷關時人們請求他留下5000字的《道德經》以啟蒙國人)。有人說人過40就變成了一個無賴,不過我們確實是歲數越大越不要臉。20歲的年輕姑娘很少為錢而結婚;40歲的女人則很少有不為錢而嫁人的,她們或許稱之為「平安穩妥」。希臘神話中的一段故事也許不無寓意。故事讓年輕的伊卡羅斯飛得很高直至裝在身上的蠟翼遇熱融化,他也墜海而死;老父親代達洛斯則飛得很低,安全抵家。一個人隨年齡的增長,會發展一種低飛的才能。理想主義被冷靜、平庸的見解改造,被金錢觀念改造。於是,現實主義就變成了老年人的特點,理想主義則成一青年人的特點。一個人年過40而未變成無賴,那麼他不是思想軟弱者便是天才,後者是「大孩子」,如托爾斯泰,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以及詹姆斯·巴萊爵士,他們都有這麼許多的孩子氣,加上對事實的體驗,使他們能夠永葆青春,我們又稱為「留芳百世」。

  ①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o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蘇格蘭小說家、散文作家。
  ②詹姆斯·巴萊爵士(Sir James Mattew Barrie,1860~1937),蘇格蘭小說家、劇作家。

  然而,這就是純道家學說,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5千字的《道德經》包含了對超脫老猾哲學思想的凝煉敘述,這樣精闢的著作再也找不到第二部了。道家學說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意味著某種超脫者猾者的麻木不仁,該受詛咒的充滿破壞性的懷疑主義,對人類干預的嘲笑態度,對所有人類制度、法律、政治及婚姻失敗採取的嘲笑態度。這主要倒並不是因為缺乏毅力,而是因為缺乏信仰。這是一種與孔子的實證主義相抗衡的哲學,用來彌補儒家社會的不足,起一種安全閥的作用。儒家的世界觀是積極的,而道家的世界觀則是消極的,這兩種奇怪的元素放在一起提煉,則產生出我們稱為中國人性格的這種不朽的東西(在對待人生的消極態度上,佛教不過是道教的一種狂熱的形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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