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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國人 退化


  「退化」是一個很容易引起誤解的名詞,因為它的意義只能是相對而言。自從發明了抽水馬桶和吸塵器,現代人在衡量別人的道德水準時總是看其清潔程度。認為狗甚至比人更文明,因為它每星期都沐浴一次,冬天還要戴上護肚。我曾聽到過有同情心的外國人說,中國農民過著「牲畜一樣的生活」。他如果想拯救這些中國人,第一件事情看來就是給農民的茅屋及器具來一次全面消毒。

  然而,不是污垢,而是對污垢的恐懼,才是人類退化的標誌。依靠外部標準來評判一個人的身心健全程度是危險的。事實上,歐洲人生活在暖氣燒礙過熱的寓所裡,乘豪華小轎車,其求生的本領,斷然不如那些生活在又低又矮,未經消毒的茅屋裡的中國農民。在孩子和野蠻人中自然存在的殘酷本性也並非人類退化的標誌。相反,退化的標誌是對疼痛與苦難的畏懼。一條只知叫不知咬的狗,作為一位夫人的愛犬,被帶著招搖過市,是一隻退化了的狼。即使是傑克·鄧姆普賽式的魁梧,也不能用來證明賽場以外人類的榮耀。能用來證明的只能是人們工作與過幸福生活的本領。即使是一種高度發達的動物,它的身體是一個更為敏感、複雜的有機體,有各種特異功能,有更優良的意志,這樣一種動物也不見得就比人類更茁壯,更健康,因為要考慮的是它的生活能力和追求幸福的能力。無論是人還是動物,衡量其體格與精神健康與否,要看他是否能做好他的工作,享受他的生活,看他對生活的適應力。

  ①傑克·鄧姆普賽(Jack Dempscy),美國拳擊手,1919~1926年的世界重量級冠軍。

  即使我們單純考慮身體現象,也可以明顯看到幾千年來文明生活影響的痕跡。中國人使自己適應了這樣一種需要耐力、反抗力、被動力的社會與文化環境。他已經失去了一大部分征服與冒險的智力和體力,而這些都是他們原始叢林中祖先的特徵。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卻發現它最好的用處是製造鞭炮,共他們的祖輩做生日用。這的確是中國人的幽默,完全象徵著他們對發明的態度。就是說,發明要用於和平的目的。在藝術中,他們講究精美而不講究力度,其原因之一是中國人在體格上失去了不少過去的活力,以至本能上變得圓滑起來;在哲學上,他們講究合情合理,不講究敢作敢為,這一點也許可以從中國人圓圓的下巴和沒有定形的臉龐上看出一二。

  除此之外,中國人蔑視體格上的勇猛,蔑視體育運動,普遍不喜歡艱苦的生活,特別是城市資產階級,這些都與體力衰退有密切關係。無論是在電車上還是在職員會議上,歐洲人與中國人坐在一起時,你總可以看到這樣的情形。中國資產階級不衛生的生活方式,寓所燒得過熱的暖氣,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中國人的斜肩與無精打采的眼神。歐洲學齡兒童與中國學齡兒童的不同也是顯而易見的。在競技場上,那些父母有一方是歐洲人的男孩子,明顯與眾不同。他們速度快、靈活、精力充沛,儘管他們在耐力競賽時很少取勝,學術造詣從來也不如中國人。一位叫鮑羅廷的人自吹在1927年的漢口國民政府中有相當的權力。這是因為這個精力旺盛的俄國人做著三倍于中國官員的工作。他可以遊說中國領導人直至他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意見,以免被這位俄國人糾纏不休,而這位俄國人在他國內也不過是二三流的人物。

  ①鮑羅廷(Michael Borodin,1884~1952),蘇聯人。1922年來華,任共產國際代表及孫中山的顧問,1925年在廣州為國民政府最高顧問。1927年蔣介石、汪精衛相繼背叛革命後回蘇聯。

  許多在上海的歐洲人奇怪,他們的中國朋友為什麼往往中途退出他們的社交性談話。其實,原因很簡單:中國人不能忍受這種長時間激烈的討論所帶來的心理壓力。這種討論在用外語進行時,則尤其如此。在許多中國人與歐洲人組成的夥伴關係中,無論是婚姻關係還是商業關係,歐洲人總是看不慣中國人那種令人生厭的沾沾自喜。中國人則看不慣歐洲人那種坐立不安的壞脾氣。中國人認為,美國爵士樂隊指揮那副連褲管都在顫動的樣子,以及歐洲旅客在輪船甲板上散步的模樣,實在都是非常滑稽的。

  除了蔣介石和宋子文,中國領導人都不「像牲口那樣工作」,而只是像文明人一樣工作。他們認為,生活不值得人們付出那麼多的勞動。假如蔣介石和宋子文最終都高人一頭,那也是因為他們的耐力,他們做苦工的能力。宋子文在辭去財政部長之職時稱自己像「牛一樣壯」。他不像其他所有中國官員們那樣,在離職的時候恬不知恥地宣稱那是因為自己的糖尿病、肝硬化、神經衰弱等。我們可以為這些身體上、精神上的病患開出一個長長的單子,囊括一所現代化醫院所有科室所能處理的病患:腸胃功能紊亂,腎負擔過重,神經崩潰,大腦功能失調,失去思維能力等等。官員們在政治上出了毛病的時候,就要公佈這些身體上的毛病。當然,大部分病患倒也是真實的。

  除了已故的孫逸仙以外,中國領導人並不經常讀書與寫作,儘管他們都是一流的學者。讓一位中國領導人寫一部托洛茨基自傳那樣的書是不可想像的。中國迄今為止也還沒有能夠寫出一部明顯暢銷的第一流的孫中山傳,儘管這位偉人已故去將近10年。就是像樣點的曾國藩、李鴻章、袁世凱的傳記也還未曾見到。

  看來,在衙門裡喝一杯杯的清茶,在家裡進行一遍遍的神聊,嗑掉一袋袋的西瓜子,這些活動把學者們的時間都占去了。這些事實,向我們說明為什麼精美的小詩,小巧的散文,為朋友著作撰寫的短短的序言,追悼會上對朋友一生簡短的敘述,以及旅遊散記等等占去了中國作家所有作品的百分之九十五。一個人無法在力量上顯示自己時,就要在精巧上做文章。一個人缺乏敢作敢為的勇氣時,就要在合情合理這個道德品質上作文章。我們隔很長時間才能夠出現一個司馬遷、鄭樵或顧炎武。這些人驚人的工作使我們聯想到永遠不知疲倦的巴爾紮克和維克多·雨果。這就是兩千多年的叩頭給中華民族帶來的結果。

  對人們的頭髮與肌膚的研究,似乎也能說明千百年來室內生活的影響。中國人的鬍鬚一般很少,有的極端缺乏,就是一個明證。這使得許多中國人不知道刮臉刀有什麼用處。男人的胸毛是不為人知的。女人唇上的茸毛在歐洲並不罕見,在中國卻絕無僅有。據醫學權威們透露,書本上也有記載,女陰無毛在中國婦女中絕非偶然。中國人皮膚的汗毛孔也比歐洲人細膩,這就使得中國婦女的皮膚一般比歐洲婦女纖細,肌肉也較鬆弛。這是她們通過纏足的習慣有意培養成的理想模式。纏足自然另有其他方面的性吸引力。中國人顯然是有意識地追求這種效果的。在廣東的新豐,養雞場的管理人員把雞關在黑籠子裡,永遠不讓出來,雞在窩裡沒有多少活動餘地,於是我們就得到了新豐雞,鮮嫩可口,名聞遐邇。皮膚的腺分泌液肯定也相應減少了,於是,中國人在解釋為什麼外國人有(想像中的)天天洗澡的習慣時說,這是因為他們身上有一種較強烈的氣味。也許最明顯的區別是與歐洲人相比,中國人失去了聲音中洪亮、低沉、共鳴的特質。

  據我所知,五官方面的情況,現在還沒有材料證明。但是,在耳朵和眼睛的使用方面,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出現了任何退化現象。中國人很講究嗅覺器官,這從中國的烹調可窺一斑。下列事實也可證明。北京人不說「吻」小孩兒,而說「聞」小孩。人們實際上也是這樣做的,漢語文學語言中,也有許多法語中odeur de femme的對應語,比如「綺骨香肌」和「玉人芳澤」。另一方面,中國人對冷熱疼痛,以及日常嘈雜聲的敏感性與白人相比則相差甚遠。生活在集體化的大家庭中,中國人對這些東西已習以為常了,早已學會了如何去容忍這些磨難。或許中國人的神經是一件不得不使西方人羡慕的器官。敏感性在某些特殊行業通常是高度發達的,比如中國人的手工藝品製作。然而,在對疼痛與苦難的感受方面,又是那樣的麻木。(阿瑟·史密斯在他的名作《中國人的特性》中有一章,稱中國「缺乏舒適與方便」。這裡他敘述了自己對中國服裝、住宅、枕頭和眠床等等現象的觀察與感受。所有的歐洲人都感到非常有趣。我敢打賭,中國讀者聽到史密斯敘述自己在中國的磨難與不舒適之後,會感到十倍的有趣。白人的神經毫無疑問是退化了。)中國人容忍苦難的能力是無窮的。

  ①意為女人的氣味。
  ②阿瑟·史密斯(Arthur Smith,1845~1932),美國公理會教士,著有多種有關中國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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