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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五章】

  一

  七月了,天氣非常地熱,街道、人行道、房屋……被太陽曝曬了一天,整條街就像個烤箱似的。人們都躲在家裡、庭院裡或走廊下。只有易斯特河那邊偶爾傳來一小股清涼的空氣,才稍稍將這酷熱的空氣驅散些。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洛伊和佛羅拉拿了一條毯子到陽臺上打地鋪。湯姆和伊娃被送到床上去睡覺,可是他們根本就睡不著。

  父母親站在窗前,把頭探出去想吸一點清涼的空氣。外面是一片漆黑。住在對街的人,有些坐在防火梯上乘涼。還有個禿了頭的老頭子,穿著一襲寬寬的睡袍,把桌子拉到窗子旁邊,上身靠在窗外的柵欄上,安穩而舒適地坐在窗臺上,腳就擱在桌上。

  到處都是一片沉寂,偶然傳來小孩的笑聲與歌唱聲之外,就只有艾爾鐵道上,定時傳來火車飛馳而過的嘈雜聲了。

  湯姆聽到站在窗前的父母,談論著他們在唐人街吃過的大快人心的一餐。

  「媽媽!我能不能到陽臺上去睡?」

  「不行!大哥和大嫂在那裡。」

  「我們為什麼不能去呢?」

  「不行!孩子們!你們躺著不動就不會覺得熱了,你們剛剛吃了冰淇淋,所以你們的胃現在正在忙著,難怪你們會覺得熱。」

  湯姆常聽到這些話,說實在的,他真覺得他的胃在燃燒呢!如果覺得熱,只要喝杯熱茶,流過汗以後就會涼快了。洗完熱水澡出來,會覺得涼快,洗了冷水澡就會覺得熱。最好的方法是不要動,只要不動,不管外面多熱,心靜就自然涼了。

  「可是,我一直在流汗哪!」湯姆抗議地說。

  「胡說,你剛剛在院子裡玩水弄濕的,躺著不動就好了。」

  湯姆不說話了。他聽著父母親的談話。

  「為什麼,摩特街滿街都是金子。」媽媽說。

  父親沒有回答她。

  「你也看到了,他們餐廳的生意有多好。舅舅說他們一天的收入就有三四百塊呢!」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沉著地說。

  「開一家餐館要多少錢?」

  父親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談論著另一個星球上的事情,他漠漠然地說:

  「大概要一萬塊錢吧!」

  接下來是一片死寂。過了好一會兒媽媽才說:「我說摩特街滿街都是金子,如果有一天能在那裡開一家餐館真是很好的一件事。」

  「你到哪裡去找這一大筆錢?」

  「我不是說要開一家像『太平洋』一樣大的餐館,我們可以從小的開始,小一點的要花多少錢?」

  「那要看情形,但是總要個四五千塊以上。」

  「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我一直在想,我和湯姆、伊娃三個人來了,你們就要多養三個人。食物又都那麼貴,我們簡直就是在吃金元一樣。我們要從何省起呢?你和洛伊做工做得手都要斷了來養我們,湯姆和伊娃還小,他們又得上學。還真不簡單呢!」

  「本來就不簡單!」父親說。

  湯姆睡著了。

  二

  秋天到了,湯姆和伊娃也上學了,他們的學校是位於第一大道的公立學校,這是一幢外貌醜陋,用暗紅色的磚蓋成的建築物。他們很快地在這四周盡是美國男孩和美國女孩的環境中迷失了自己。他們在中國的時候也在小學裡待過,他們很驚奇地發現,在美國學校中,遊戲多於讀書做功課。學校下午三點鐘就放學了,星期六整天都不用上課。很快地,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湯姆和伊娃就可以知道老師和同班同學們所說的話了。

  他們每天早上「齊步走」向學校,就像他們以前在下午四點鐘齊步走出家門一樣。可是他們以前是漫無目的地亂走一氣,現在可不一樣了,伊娃也不再討厭這些了。她的內心裡,有些東西慢慢地被喚醒了。她原來在家裡一向是個快樂、聽話的孩子,從來不惹麻煩也不會纏著父母耍賴,就好像這個家裡沒有她似的。

  佛羅拉從來沒看過這麼沉默的中國小女孩,她一點都不瞭解伊娃。她喜歡湯姆明亮的眼睛和困惑的表情;他在動腦筋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咬著嘴唇,他不停地想、不停地問,又拒絕別人告訴他答案。當二哥告訴他四個蕃茄的營養價值等於一磅牛肉時,湯姆只是一語不發地看著他,直到二哥覺得很窘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才將視線轉開。

  伊娃可不一樣了。她不大開口說話,可是別人說什麼她都相信。父親比較寵她,對她也很溫柔和藹,當他握著她的小手時,他就會快樂且驕傲地呵呵笑。二哥在她面前也扮演著一個大哥哥的角色。只有媽媽對她比較嚴厲一點,因為她是女孩子,「女仔」,媽媽總是這樣說。這個字的意義可多了,但是很難下個明確的定義。伊娃認為這個字眼似乎是說身為一個女孩子就得跟她所處的立場一樣。這個字的意思也是說,連孔子這個聖人都反對女孩,而且還為女孩子立下了規矩。女孩應該文靜、善良、勤勞、沉默寡言,女孩子應該有文雅的舉止。而男孩子就可以不被這些規矩所束縛。女孩子在相當的年齡就得學習穩重,而男孩子卻用不著。她必須扮演一個不同的角色——女性的角色,文靜、溫柔、察言觀色,不管你是否同意,你必須承受傳統、母親和家訓的訓示。而男性的角色則是活潑、創造,快速的行動。當媽媽說「女仔」這兩個字,她的口氣就像警告伊娃準備做個好妻子、好媳婦。當媽媽問她事情的時候,她必須回答;當她受責駡時,不得回嘴。說話要溫柔,坐要有坐相,兩腿要併攏。所以二哥說得天花亂墜時,由於長久的習慣使然,她總是一言不發。二哥覺得她是一個乖巧安靜的女孩,可是他從不知道她腦袋瓜裡在想些什麼。她的回答總是簡短的「是」與「不是」——其餘的就是看、聽、想和保持安靜。

  伊娃把這些教條都帶到學校去,而且從來就沒有不遵守過。

  「那個中國女孩多麼安靜啊!」安德遜太太說,「我懷疑是不是所有的中國女孩都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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