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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寫作的藝術(2)


  【丁、自我發揮派】

  十六世紀末葉,袁氏三弟兄所創的「性靈學派」或稱「公安學派」(袁氏三弟兄為公安縣人),即是自我發揮的學派。「性」即個人的「性情」,「靈」即個人的「心靈」。

  寫作不過是發揮一己的性情,或表演一己的心靈。所謂「神通」,就是這心靈的流動,實際上確是由於血液內「荷爾蒙」的氾濫所致。

  我們在讀一本古書,或閱一幅古畫時,我們其實不過是在觀看那作家的心靈流動。有時這心力之流如若乾涸,或精神如若頹唐時,即是最高手的書畫家也會缺乏精神和活潑的。

  這「神通」是在早晨,當一個人於好夢沉酣中自然醒覺時來到。此後,他喝過一杯早茶,閱讀一張新聞紙,而沒有看到什麼煩心的消息,慢慢地走到書室裡邊,坐在一張明窗前的寫字臺邊,窗外風日晴和,在這種時候,他必能寫出優美的文章、優美的詩、優美的書劄,必能作出優美的畫,並題優美的款字在它的上面。

  這所謂「自我」或「個性」,乃是一束肢體肌肉、神經、理智、情感、學養、悟力、經驗偏見所組成。它一部分是天成的,而一部分是養成的;一部分是生而就有的,而一部分是培植出來的。一個人的性情是在出世之時,或甚至在出世之前即已成為固定的。有些是天生硬心腸和卑鄙的;有些是天生坦白磊落,尚俠慷慨的;也有些是天生柔弱膽怯多愁多慮的。這些都是深隱於骨髓之中,因此即使是最良好的教師和最聰明的父母,也沒有法子可以變更一個人的個性。另有許多質量,則是出世之後,由教育和經驗而得到的。但因為一個人的思想觀念和印象乃是在不同的生活時代,從種種不一的源泉和各種不同的影響潮流中所得到,因此他的觀念、偏見和見地有時會極端自相矛盾。一個人愛狗而惡貓,但也有人愛貓而惡狗。所以人類個性形式的研究,乃是一切科學中最為複雜的科學。

  自我發揮學派叫我們在寫作中只可表現我們自己的思想和感覺,出乎本意的愛好,出乎本意的憎惡,出乎本意的恐懼,和出乎本意的癖嗜。我們在表現這些時,不可隱惡而揚善,不可畏懼外界的嘲笑,也不可畏懼有背于古聖或時賢。

  自我發揮派的作家對一篇文章專喜愛其中個性最流露的一節,專喜愛一節中個性最流露的一句,專喜愛一句中個性最流露的一個表現語詞。他在描寫或敘述一幅景物、一個情感或一件事實時,他只就自己所目擊的景物,自己所感覺的情感,自己所瞭解的事實,而加以描寫或敘述。凡符合這條定例者,都是真文學;不符合者,即不是真文學。

  《紅樓夢》中的女子林黛玉,即是一個自我發揮派。她曾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

  自我發揮派因為專喜愛發乎本心的感覺,所以自然蔑視文體上的藻飾,因此這派人士在寫作中專重天真和溫文。他們尊奉孟子「言以達志」的說法。

  文學的美處,不過是達意罷了。

  這一派的弊病,在於學者不慎即會流於平淡(袁中郎),或流於怪僻(金聖歎),或過於離經(李卓吾)。因此後來的儒家都非常憎惡這個學派。但以事實而論,中國的思想和文學實全靠他們這班自出心裁的作家出力,方不至於完全滅絕。在以後的數十年中,他們必會得到其應有的地位。

  中國正統派文學的目標:明明是在於表現古聖的心胸,而不是表現作者自己的心胸,所以完全是死的。性靈派文學的目標:是在於表現作者自己的心胸,而不是古聖的心胸,所以是活的。

  這派學者都有一種自尊心和獨立心,這使他們不致逾越本分,而以危言聳人的聽聞。如若孔孟的說話偶然和他們的見地相合,良心上可以贊同,他們不會矯情而持異說。但是,如若他們以良心上不能贊同時,他們便不肯將孔孟隨便放過去。他們是不為金錢所動,不為威武所屈的。

  發乎本心的文學,不過是對於宇宙和人生的一種好奇心。

  凡是目力明確,不為外物所炫的人,都能時常保持這個好奇心。所以他不必歪曲事實以求景物能視若新奇。別人所以覺得這派學者的觀念和見地十分新奇,即因他們都是看慣了矯揉造作的景物的緣故。

  凡是有弱點的作家,必會親近性靈派。這派中的作家都反對摹仿古人或今人,並反對一切文學技巧的定例,袁氏弟兄相信讓手和口自然做去,自能得合式的結果。李笠翁相信文章之要在於韻趣。袁子才相信作文章無所謂技巧。北宋作家黃山谷相信文章的章句都是偶然而得的,正如木中被蟲所蝕的洞一般。

  【戊、隨意的文體】

  用隨意文體的作家是以真誠的態度說話。他把他的弱點完全顯露出來,所以他是從無防人之心的。

  作家和讀者之間的關係,不應像師生的關係,而應像廝熟朋友的關係。只有如此,方能漸漸生出熱情。

  凡在寫作中不敢用「我」字的人,絕不能成為一個好作家。

  我喜愛說謊者更勝於喜愛說實話者。我喜愛不謹慎的說謊者更勝於喜愛謹慎的說謊者。他的不謹慎,表示他的深愛讀者。

  我深信一個不謹慎的蠢人,而不敢相信一個律師。

  這不謹慎的蠢人是一個國家中最好的外交家,他能得到人民的信仰。

  我心目中所認為最好的雜誌是一種半月刊,但不必真正出書,只須每兩星期一次,召集許多人,群聚在一間小室之中,讓他們去隨意談天,每次以兩小時為度,讀者即是旁聽的人。這就等於一次絕好的夜談。完畢之後,讀者即可去睡覺,則他在明天早晨起身去辦公時,不論他是一個銀行職員,或一個會計,或一個學校教師到校去張貼佈告,他必會覺得隔夜的滋味還留在齒頰之間。

  各地方的菜館大小不一,有些是高廳大廈,金碧輝煌,可設盛宴;有些是專供小飲。我所最喜歡的是同著兩三個知己朋友到這種小館子裡去小飲,而極不願意赴要人或富翁的盛宴。我們在小館子裡邊又吃又喝,隨便談天,互相嘲謔,甚至杯翻酒潑,這種快樂是盛席上的座客所享不到的,也是夢想不到的。

  世上有富人的花園和華廈,但也有不少的山中小築。這種小築中有些雖也佈置得精緻高雅,但它的氛圍終和紅色大門、綠色窗戶、僕婢成群環侍的富人華廈截然不同。當人走進這種小築時,他聽不見忠狗的吠聲,也看不見管家和閽人的勢利嘴臉。離開的時候,在門口也不會看見一對「不潔的石獅子」。十七世紀有位中國作家對此情境有一段絕好的描寫:『這好似周、程、張、朱坐在伏羲殿內互相揖讓,忽然蘇東坡和東方朔卻赤足半裸地闖了進來,且拍手互相取笑作樂。旁觀的人或許要愕然驚怪,但這些道貌岸然的紳士則不過會心地面面相覷而已。』

  【己、什麼是美】

  所謂文學的美和一切物事的美,大都有賴於變換和動作,並且以生活為基礎。凡是活的東西都有變換和活動,而凡是有變換和活動的東西自然也有美。當我們看到山岩深谷和溪流具著遠勝於運河的奇峭之美,而它們並不是經由建築家用計算方法所造成時,試問我們對於文學和寫作怎樣可以定出規例來?星辰是天之文,名山大河是地之文;風吹雲變,我們就從而得到一個錦緞的花紋圖案 ;霜降葉落,我們就得到了秋天之色;那些星辰在穹蒼中循著它們的軌道而運行時,何曾想到地球上會有人在那裡欣賞它們。然而我們終在無意間發現了天狗星和牛郎。地球的外殼在收縮伸張之際推起了高高的山,陷下了深深的海,其實地球又何曾出於有意地創造出那五座名嶽,為我們崇拜的目的?然而太華和昆侖終已矗立於地面,高下起伏,綿延千里,玉女和仙童立在危岩之上,顯然是供我們欣賞的。這些就是大藝術造化家自由隨意的揮灑。當天上的雲行過山頭,而遇到強勁的山風時,它何曾想到有意露出裙邊巾角以供我們的賞玩?然而它們自然會整理,有時如魚鱗,有時如錦緞,有時如賽跑的狗,如怒吼的獅子,如縱跳的鳳凰,如踞躍的麒麟,都像是文學的傑作。當秋天的樹木受到風霜雨露的摧殘,正致力於減低它們的呼吸,以保全它們的本力時,它們還會有這空閒去拍粉塗脂,以供古道行人的欣賞嗎?然而它們終是那麼的冷潔幽寂,遠勝於王維、米芾的畫圖。

  所以凡是宇宙中活的東西都有著文學的美。枯藤的美勝於王羲之的字,懸崖的莊嚴勝於張夢龍的碑銘。所以我們知道「文」或文學的美是天成的。凡是盡其天性的,都有「文」或美的輪廓為其外飾,所以「文」或輪廓形式的美是內生的,而不是外來的。馬的蹄是為適於奔跑而造,老虎的爪是為適於撲攫而造,鶴的腿是為適於涉水塘而造,熊的掌則是為適於在冰上爬行而造,這馬、虎、鶴、熊,自己又何曾想到它們的形式的美呢?它們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為生活而運用其效能,並取著最宜於它行動的姿勢。但是從我們的觀點說起來,則我們看到馬蹄、虎爪、鶴腿、熊掌,都有一種驚人的美,或是雄壯有力的美,或是細巧有勁的美,或是骨格清奇的美,或是關節粗拙的美。此外則象爪如「隸書」,獅鬃如「飛白」,爭鬥時的蛇屈曲扭繞如「草書」,飛龍如「篆書」,牛腿如「八分」,鹿如小楷。它們的美都生自姿勢和活動,它們的體形都是它們的身體效能的結果。這也就是寫作之美的秘訣。「式」之所需,不能強加阻抑;「式」所不需,便當立刻停止。因此一篇文學名作正如大自然本身的一個伸展,在無式之中成就佳式。美格和美點能自然而生,因為所謂的「式」,乃是動作的美,而不是定形的美。凡是活動的東西都有一個「式」,所以也就有美、力和文,或形式和輪廓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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