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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讀書的藝術(2)


  我以為一個人能發現他所愛好的作家,實在是他的智力進展裡邊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世上原有所謂性情相近這件事,所以一個人必須從古今中外的作家去找尋和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人。一個人惟有借著這個方法,才能從讀書之中獲得益處。他必須不受拘束地去找尋自己的先生。一個人所最喜愛的作家是誰?這句問話,沒有人能回答,即在本人也未必能答出來。這好似一見鍾情,一個讀者不能由旁人指點著去愛好這個或那個作家。但他一旦遇到他所愛好的作家時,他的天性必會立刻使他知道的。這類忽然尋到所愛好的作家的例子甚多,世上常有古今異代相距千百年的學者,因思想和感覺的相同,竟會在書頁上會面時完全融洽和諧,如面對著自己的肖像一般。在中國語文中,我們稱這種精神的融洽為「靈魂的轉世」;例如蘇東坡乃是莊周或陶淵明轉世,袁中郎乃是蘇東坡轉世之類。蘇東坡曾說,當他初次讀《莊子》時,他覺得他幼時的思想和見地正和這書中所論者完全相同。當袁中郎於某夜偶然抽到一本詩集,而發現一位同時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長時,他會不知不覺地從床上跳起來,叫起他的朋友,兩人共讀共叫,甚至僮僕都被驚醒。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描摹他第一次讀魯索,稱之為一次觸電。尼采(Nietzsche)于初讀叔本華(Schopenhouer)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叔本華是一位乖戾的先生,而尼采則是一個暴躁的學生,無怪後來這學生就背叛他的先生了。

  只有這種讀書法,這種自己去找尋所喜愛的作家,方是對讀者有益的。這猶如一個人和一個女子一見生情,一切必都美滿。他會覺得她的身材高矮正合度,相貌恰到好處,頭髮的顏色正深淺合度,說話的聲音恰高低合度,談吐和思想也都一切合度。這青年不必經教師的教導,而自會去愛她。讀書也是如此,他自會覺得某一個作家恰稱自己的愛好。他會覺得這作家的筆法、心胸、見地、思態都是合式的。於是他對這作家的著作即能字字領略,句句理會。並因為兩人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融洽,所以一切都能融會貫通。他已中了那作家的魔術,他也願意中這魔術。不久之後,他的音容笑貌也會變得和那作家的音容笑貌一模一樣了。如此,他實已浸沉在深切愛好那作家之中,而能從這類書籍裡邊得到滋養他的靈魂的數據。不過數年之後,這魔法會漸漸退去,他對這個愛人會漸漸覺得有些厭倦。於是他便會去找尋新的文字愛人,等到他有過三四個這類愛人,把他們的作品完全吞吸之後,他自己便也成為一位作家了。世上有許多讀者從來不會和作家相愛,這正如世上有許多男女雖到處調情,但始終不會和某一個人發生切近的關係。他們能讀一切的作品,但結果終是毫無所得。

  如此的讀書藝術的概念,顯然把以讀書為一種責任或義務的概念壓了下去。在中國,我們常聽到勉人「苦讀」的話頭。從前有一個勤苦的讀書人在夜裡讀書時,每以錐刺股,使他不致睡去。還有一個讀書人在夜裡讀書時,命一個女婢在旁邊以便在他睡去時驚醒他。這種讀法太沒意思了。一個人在讀書的時候,正當那古代的聰明作家對他說話時而忽然睡去,他應當立刻上床去安睡。用錐刺股或用婢叫醒,無論做到什麼程度,絕不能使他得到什麼益處。這種人已完全喪失了讀書快樂的感覺。凡是有所成就的讀書人絕不懂什麼叫作「勤研」或「苦讀」,他們只知道愛好一本書,而不知其然的讀下去。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讀書的時間和地點問題也同時得到了答案,即讀書用不著相當的地點和時間。一個人覺得想讀書時,隨時隨地可讀。一個人倘懂得讀書的享受,則不論在學校裡邊或學校外邊都可以讀,即在學校裡邊也不致妨礙他的興趣。曾國藩在家書中答覆他的弟弟想到京師讀書以求深造時說:

  苟能發憤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憤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

  ◇

  有些人在將要讀書時常想起許多的藉口。剛要開始讀時,他會憎厭房裡太冷,或椅子太硬,或亮光太烈,而說不能讀,還有些作家每每憎厭蚊子太多或紙張太劣,或街上太鬧,而說無從寫作。宋代大儒歐陽修自承最佳的寫作時候乃是「三上」:即枕上、馬上和廁上。清代學者顧千里當夏天時,常「裸而讀經」,即以此得名。反之,一個人如若不願意讀書,則一年四季之中也自有不能讀書的理由: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去冬來真迅速,一年容易又春天。

  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呢?簡單的答語就是:隨手拿過一本書,想讀時,便讀一下子。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讀書必須出於完全自動。一個人盡可以拿一本《離騷》或一本奧瑪.開儼(Omar Khayyam),一手挽著愛人,同到河邊去讀。如若那時天空中有美麗的雲霞,他盡可以放下手中的書,抬頭賞玩。也可以一面看,一面讀,中間吸一鬥煙,或喝一杯茶,更可以增添他的樂趣。或如在冬天的雪夜,一個人坐在火爐的旁邊,爐上壺水輕沸,手邊放著煙袋煙斗,他盡可以搬過十餘本關於哲學、經濟、詩文、傳記的書籍堆在身旁的椅上,以閒適的態度,隨手拿過一本來翻閱。如覺得合意時,便可讀下去,否則便可換一本。金聖歎以為在雪夜裡關緊了門讀一本禁書乃是人生至樂之一。陳眉公描寫讀書之時說,古人都稱書籍畫幅為「柔篇」,所以最適宜的閱讀方式就是須出於寫意。這種心境使人養成隨事忍耐的性情。所以他又說,真正善於讀書的人,對於書中的錯字絕不計較,正如善於旅行的人對於上山時一段崎嶇不平的路徑,或如出門觀看雪景的人對於一座破橋,或如隱居鄉間的人對於鄉下的粗人,或如一心賞花的人對於味道不好的酒一般,都是不加計較的。

  中國最偉大的女詩人李清照的自傳中,有一段極盡描寫讀書之樂之能事。她和她的丈夫在領到國子監的膏火銀時,常跑到廟集去,在舊書和古玩攤上翻閱殘書簡篇和金石銘文。遇到愛好的,即買下來。歸途之中,必再買些水果,於到家後一面切果,一面賞玩新買來的碑拓。或一面品茶,一面校對各版的異同。她在所著的《金石錄.後跋》中,有一段自述說: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一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志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於是幾案羅列,枕籍會意,心謀目往神授,其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

  這一段自述文,是她老年時丈夫已經故世後所寫的。這時正當金人進擾中原,華北遍地烽煙,她也無日不在流離逃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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