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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袁中郎的瓶花(1)


  關於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紀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著作中討論得最為透切。他所著的《瓶史》極為日本人所愛好,因此日本有所謂袁派插花家。他在這書的小引中說:「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棲止於囂崖利藪,目眯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乘間而踞為一日之有。」他又說明瓶花之樂不得「狃以為常」,它不過是居於城市者的「暫時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樂」。

  他在《瓶史》中提及書房中插花為飾時所應該留意之處,並說,胡亂插供,不如無花。最後則論及各種插花的銅瓶和瓷瓶。他說花瓶可以分兩類:凡富貴之家有漢代大銅瓶和大廳堂者,應供高大的花草;尋常的韻士則應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選擇上須下功夫。花中惟牡丹和蓮花,則必須用大瓶插供。

  對於插花一事,他說: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佈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論,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直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

  室中天然幾一,藤床一。幾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桌描金螺鈿床,乃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

  ◇

  又對於浴花和澆花一事,他所說的話極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澹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烘目,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敧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曉則空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讙呼調笑,夢則垂簾下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時其起居也。浴曉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細微澆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潤甲,不可以手觸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藥宜靚妝少女,浴榴宜豔色婢,浴木墀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臘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當以輕綃護之。

  ◇

  據袁氏的說法,凡插瓶的花,某種須和著插,如婢之配主。因為中國自古以來,大人家的主婦必有一個終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產生了美麗的主婦如有豔婢在旁為配,便更出色的觀念。主婢都宜嬌美,但何者是屬￿主婦式的美,何者是屬￿婢侍式的美,則連我自己亦說不出。主婢如若不相稱配,其觸目難看等於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稱。將這個觀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為婢,海棠宜以蘋婆丁香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為婢,芍藥宜以鶯粟蜀葵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紅千葉木僅為婢,蓮花宜以玉簪為婢,木樨宜以芙蓉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為婢,臘梅宜以水仙為婢。婢也各自具著她自己的姿態,種類不同,正和她們的主婦一般。她們的名稱雖是婢,但常中並沒有輕視的意思。她們都被比作歷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絕,是織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豔,是石氏的翔風和羊家的淨琬;山礬潔而逸,是魚玄機的綠翹;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是鄭康成的侍兒(鄭氏為漢大儒,曾注經書)

  他以為一個人不論對於什麼藝術,即小如下棋,也須癖好成癡,方能夠有所成就。對於花的愛好也是如此:

  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譚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於濃寒盛暑,皮膚皴麟,汗垢為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襆,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樹其趣,或臭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

  又對於賞花一事他說:

  茗賞者上也,譚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若夫內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月,宜雨後,宜快風,宜桂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笞徑,宜古藤巉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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