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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論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遠是一個療養院。它即使不能治癒別的病患,但至少能治癒人類的自大狂症。人類應被安置於「適當的尺寸」中,並須永遠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這就是中國畫家在所畫的山水中總將人物畫得極藐小的理由。在中國的「雪後觀山」畫幅中,那個觀望山中雪景的人是被畫成小到粗看竟尋不到的尺寸,必須要仔細尋找,方能覓到。這個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樹下,而在這十五吋高的畫面中,他身體的高度不過一吋而已,而且全身不過聊聊數筆。又有一幅宋畫,上邊畫著四個高人游于山野之間,舉頭觀看頭頂上如傘蓋般的大樹。一個人能偶爾覺得自己是十分藐小時,於他很有益處。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在山頂上,遠望百哩外的南京城中有兩個藐小如螞蟻一般的人,正在那裡拚命地爭奪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但從遠處望過去時,其情狀便覺得是很滑稽的。所以許多中國人都以為遊山玩水有一種化積效驗,能使人清心淨慮,掃除不少的妄想。

  人類往往易於忘卻他實在是何等的藐小無能。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大廈時,往往便會自負。治療這種自負症的對症方法就是:將這所摩天大廈在想像中搬置到一座藐小的土丘上去,而習成一種分辨何者是偉大,何者不是偉大的更真見解。我們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廣浩無邊,重山嶺是在它的高大綿延。黃山有許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塊花岡石從地面生成,連綿不絕的長達半哩多路。這就是使中國畫家的心靈受到感動的地方。它的幽靜,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顯然的永在,都可說是使中國人愛好畫石的理由。一個人沒有到過黃山絕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樣的大石。十七世紀中有一個黃山畫派,即因愛好這種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偉大為伍,當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漸漸也成為偉大。我們自有一種把天然景色當作活動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亞於看活動影戲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天邊的烏雲當作劇台後面的佈景看,而得到不亞於看佈景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山野叢林當作私有的花園看,而得到不亞于遊私有花園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奔騰澎湃的巨浪聲音當作音樂聽,而得到不亞於聽音樂的滿足;自有一種把山風當作冷氣設備,而得到不亞於冷氣設備的滿足。我們隨著天地之大而並大,如中國第一個浪漫派才子阮籍所謂「大丈夫」的「以天地為廬」。

  我生平所遇到的一幅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面上所見。這景物的場面有百哩,高有三哩。大自然在上面表現了半小時的佳劇,有巨龍、雄獅等接連的在天邊行過。——獅子昂首而搖尾,獅毛四面飄拂;巨龍婉轉翻身,奮鱗舞爪,——有穿著灰白色軍服的兵士,戴著金色肩章的軍官,排著隊來往不絕,倏而合隊,倏而退去。在這軍隊彼此追逐爭戰時,場面上的燈光忽而變換,白衣服的兵士忽而變為黃衣服,灰色衣服忽而變為紫衣服。至於背後的佈景,則一忽兒已變為耀眼的金黃色。再過一刻,這大自然劇台的管理技師漸漸將燈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沒了黃衣服的而漸漸變為深紫和灰色。在燈光完全熄滅之前的五分鐘,又顯現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慘怖黑暗景象。我看這出生平所僅見的偉大戲劇,並沒有花費分文。

  這星球上面還有幽靜的山,都是近乎治療式的幽靜。如幽靜的峰、幽靜的石、幽靜的樹,一切都是幽靜而偉大的。凡是環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療養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親的懷裡。我雖不信基督教科學,但我確信偉大年久的樹木和山居,實具有精神上的治療功效。並不是治療一塊斷骨或一方受著傳染病的皮膚的場所,而是治療一切俗念和靈魂病患的場所,如:竊盜狂、自負狂、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狂、奴役他人狂、討債狂、統治狂、戰爭狂、詩狂、惡意仇恨狂、好于人前顯耀狂、一般的頭腦不清,和種種的不道德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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