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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3)


  人類的智能被認為是一種潛力之類。這種智能即我們所謂「精神」,這「精」字的意義和狐狸精的「精」字相同。我在前面已經說過,英語中和「精神」意義最相近的是Vitality或Nervous energy,這種東西在人生中每天有許多不同的時候,正像潮水那樣地漲落不定。一個人生下來就有熱情、欲望和這種精神。這些在幼年、壯年、老年和死亡各時期中循著不同的路線而流行。孔子說:「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反過來講,就是說少年好色,壯年愛鬥,老年嗜財。

  當著這個身體的、智能的,和道德的資產混合物,中國人對於人類本身所抱的一般態度,可以歸納到「讓我們做合理近情的人」這句話裡。就是一種中庸之道,不希望太多,也不太少。好像人類是介乎天地之間,介乎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介乎崇高的思想和卑鄙的情欲之間。這樣的介乎中間,便是人類天性的本質;渴求智識和渴求清水,喜歡一個好的思想和喜愛一盆美味的筍炒肉,吟哦一句美麗的詩詞和向慕一個美麗的女人,這些都是人的常情。因之我們感到人間總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要把這社會加以改良,機會當然是有的,但是中國人並不想得到完全的和平,也不想達到快樂的頂點。這裡有個故事可做證明。有一個人從幽冥降生到人間去,他對閻王說:「如果你要我回到人間,你須答應我的條件。」「什麼條件呢?」閻王問,那人回答說:「我要做宰相的兒子,狀元的父親,我的住宅四周要有一萬畝地,有魚池,有各種花果,我要有一位美麗的太太,和一些姣豔的婢妾,她們都須待我很好,我要滿屋珠寶,滿倉五穀,滿箱金銀,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榮華富貴,活到一百歲。」閻王說:「如果人間有這樣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不讓你去了!」

  然而合理近情的態度,就是說,我們既有了這種人類的天性,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做人吧。何況要逃避這個命運,根本是辦不到的。不管熱情和本能本來是好是壞,空口爭論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或者我們反而倒有被束縛的危險。這種近情合理的態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錯誤和謬行都是可以獲得寬恕的,不論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或政治上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至少,那批有教養的、心胸曠達的、遵循合理近情的精神而生活的學者,都抱著這種態度。中國人甚至以為天或上帝也是一個頗為合理近情的人物,他們以為你只要過著合理近情的生活,依著你的良知行事,你就不必再有所懼怕,他們認為良心的安寧是最大的福氣,認為一個心地光明磊落的人,連鬼怪也不能侵犯他。所以,只要有一個合理近情的上帝來擔任管理那些不合理不近情者的任務,世界便太平無事,諸事順利了。專制者死了;賣國者自殺了 ;唯利是圖者變賣他的財產了;有權有勢,擁有骨董的收藏家(他們是利慾薰心,靠權勢來剝削人家的)的兒子們,把他們父親用盡心機搜羅得來的珍寶,一齊變賣,四散地藏在別人的家庭裡了 ;殺人兇犯伏法了,遭辱的女人得到報復的機會了,難得有個被壓迫者會喊著說:「老天爺瞎了眼睛!」(正義不伸。)在道家和儒家兩方面,最後都以為哲學的結論和它的最高理想,即必須對自然完全理解,以及必須和自然和諧;如果要用一個名詞以便分類的話,我們可以把這種哲學稱為「合理的自然主義」(Reasonable naturalism),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於是便帶著獸性的滿足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目不識丁的中國婦人說:「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另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這一句話蘊藏著一種可怕的哲學。由於這種說法,人生將變成一種生物學的程序,而永生的問題便絕口不必談了。這正和一個攙著孫兒到糖果店裡去,一面在想著五年或十年後便要回到墳墓裡去的中國祖父一樣,他們在這世間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至於生下羞辱門第的子孫來。中國人人生的整個典型就是這樣一個觀念合組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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