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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2)


  希臘的異教世界是一個絕對不同的世界,所以他們對於人類的觀念亦異。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希臘人要他們的神成為凡人一般,而基督教徒則反之,要使凡人跟神一樣。在奧林匹克那些確是些快樂的、好色的、談戀愛、會說謊、好吵架,也會背誓的急性易怒的傢伙;正像希臘人那樣地喜歡打獵,駕馬車,擲標槍——他們也很喜歡結婚,而且生了許多私生子。講到神和人的區別,有一些神不過在天上起雷霆,在地上培養植物而已,他們永生,喝花蜜釀成的仙露,而不喝酒——其實所用以釀成的果實也差不多。我們覺得可以和他們親近,我們可以背了個行囊,和阿波羅(Apollo——司日輪、音樂、詩、醫病、預言等的神)或阿西娜(Athene ——司智慧、學術、技藝、戰爭的女神)一同去打獵,或在路上拉住了墨丘利(Mercury ——商人、旅客、盜賊及狡猾者的保護神)和他閒談,正如和美國西方聯合電報局(Western Union)的信差閒談一樣,如果談得出神有趣的話,我們可以想像墨丘利說:「不錯,是的,對不起,我正要把這封電報送到七十二號街去。」希臘人並不神聖,但是希臘神卻具人性。這些神和基督教十全十美的上帝相較起來是多麼不同!所以希臘的神可說是另一個種族的人,是一族能夠永生的偉人。由於這個觀念做背景,就產生一些關於得墨忒耳(Demeter——司農業的女神)、波洛塞賓娜(Proserpina——地獄的女王)和奧爾甫斯(Orpheus——音樂的鼻祖)等神奇美妙故事。希臘人對神的信仰是視為理所當然的,甚至蘇格拉底將飲毒酒的時候,也舉酒向神禱告,求神能夠使他快一點到另一個世界裡去。這點很像孔子的態度。我想在那個時期,人們的態度一定是這樣的;至於希臘的思想假如放在現代,則對於人類和上帝將取怎麼樣的態度,我們沒有知道的機會,這是很覺惋惜的,希臘的異教世界不是現代的基督教世界,而現代的基督教世界也不是希臘的世界。這是很不幸的。

  大體上說來,希臘人承認凡是人類都免不了要死亡,並且有時還須受殘酷的命運所支配。但人類一旦接受了這種命運,仍感到十分快活,因為希臘人酷愛人生和宇宙,他們除了專心一致地用科學方法去剖解物質世界之外,也注意到理解人生的真美善。希臘人的思想裡沒有這類伊甸樂園式的「黃金時代」,也沒有人類墮落的譬喻;希臘人自己不過是丟卡利翁(Deucalion)和他的妻子派拉(Pyrrha)在洪水後,走下平原時,從地上拾起來向後拋去的石子所變成的人類罷了。他們對疾病和憂愁是用滑稽詼諧的方法去解釋的;他們以為疾病和憂愁好似一個年輕的女子,有一種難於壓制的欲望,想打開一隻珍寶箱——「潘多拉箱子」(Pandoras Box)因而產生的。希臘人的想像是美麗的。他們大都把人性就當人性看。但是基督徒或許會說他們只知「聽天由命」,完全被「不免一死」的命運所支配。但是「不免一死」的命運何嘗不美麗,人類在這裡可以理解人生,可以讓自由的精神和推究的精神各自去發展。有些詭辯家以為人性本善,有些則以為人性本惡,但無論怎樣,他們的理論總沒有像霍布斯(Hobbes——十五世紀英國哲學家)和魯索(十六世紀法國哲學家)的理論那麼背道而馳。最後柏拉圖以為人類是欲望、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因而理想的人生即指在智慧或真正理解的指導下,在欲望、情感、思想三方面能夠和諧的生活。柏拉圖認為「思想」是不朽的,不過個人靈魂的或賤或貴,是依他們是否愛好正義、學問、節制和美而異。在蘇格拉底的心目中,靈魂也有一種獨立和不朽的存在性;他在<斐多>(Phaedo)裡告訴我們說:「當自我的靈魂由肉體解放出來而肉體也脫離了靈魂,那時除死亡外,還有什麼呢?」對於相信人類靈魂的不朽,顯然是基督教徒、希臘人、道教和孔教的觀念上相同的地方。但是相信靈魂不朽的現代人,卻不能抓住這一點當作話柄。蘇格拉底對靈魂不朽的信仰,在現代人看來,也許將認為是無稽之談,因為他的許多理論根據,如化身轉世之類,是現代人所不承認的。

  關於中國人對於人類的觀念,人類是造物之主,「萬物之靈」。在儒家看來,人和天地並列成為「三靈」。如果以靈魂說為背景講起來,世間萬物都有生命,或都有神靈依附,風和雷是神靈的本身,每一大山和河流都有神靈統治,而且可說即是屬￿這個神靈的;每一種花都有花神,在天上管理季節,看顧它們盛開凋謝。還有一個百花仙子,她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二日。每棵柳樹、松樹、柏樹,每一隻狐狸或烏龜活了很長的歲月,達到了很高的年齡,就變成精。

  在這種用靈魂說為背景之下,人類自然也被視為神靈的具體表現。這神靈和宇宙間的一切生物一樣,是由雄性的、主動的、正的,或陽的成分,和雌性的、被動的、負的,或陰的成分,結合而產生出來的——在事實上不過是對陰陽電原理的一種玄妙的猜測罷了。附在人身上的這種靈性叫作「魄」;離開人身隨處飄蕩時叫作「魂」(一個人有堅強的個性或是精神充沛時,便稱之為有「魄力」)。人死後「魂」依舊四處飄蕩。魂是不常擾人的,但如果沒有人埋葬或祭祀死者,那麼神靈便會變成「無祀孤魂」來纏擾人家,因此,中國人便定七月十五日為「祭亡日」,以祭祀那些溺死的和客死異鄉的鬼。更甚的,假使死者是被殺的或冤枉死的,那鬼魂便到處飄蕩騷擾,直到雪冤之後,方才停止。

  人既是神靈的具體表現,所以在世的時候,當然須有一些熱情欲望和精神(Vital energy or Nervous energy),這些東西無所謂好壞,只不過是一些和人類生活不能分離的天賦的性質而已。一切男女都有熱烈的感情,自然的欲望,高尚的意志,以及良知;他們也有性欲、饑餓、憤怒,並且受著疾病、疼痛、苦惱和死亡的支配。文化的用處,便在怎樣使這些熱情和欲望能夠和諧地表現。這就是儒家的觀念,依這種觀念,我們假使能夠和這種天賦的本性過著和諧的生活,那麼,便可以和天地並列;關於這一點,我將在第六章末再講。然而佛教對於人類的肉體情欲的觀念,和中世紀的基督教很相同——以為這些情欲是必須割棄的討厭東西。太聰慧或思想過度的男女有時會默契這個觀念,因而去做和尚或尼姑;但在大體上說來,儒家的健全意識並不贊成這種行為。同樣,佛教的觀念也有點近於道教的意味,認為紅顏薄命是「被謫下凡的神女」,因為她們動了凡心,或是在天上失了職,所以被貶入塵世來受這命運註定的人間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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