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七〇


  蘇東坡和參寥一同遊廬山數日。在數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極大的轟動,因為消息已在他們中間傳開,大家都說「蘇東坡來了!」雖然蘇東坡只寫了三首遊廬山詩,其中一首成了描寫廬山最好的詩。

  東坡去看弟弟子由時,三個侄子迎接他,他們是走出八裡地前去迎接的。兄弟們已經四年沒見,子由肥胖了些。他看來並不太健康,因為他夜裡費好多時間練瑜珈術。監酒官的辦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裡,既漏風露雨又搖搖欲墜,俯首便是江邊。據子由說:

  「舊以三吏共事,餘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於一。晝則坐市區鬻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夜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複出營職。」

  蘇東坡在那兒住了六七天,然後順流而下到九江,好與家屬相會。和家屬一同順長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雲生的兒子才十個月大,患病而死。這對父母是個極大的打擊,尤其是對年輕的母親。蘇東坡在一首記孩子死的詩裡,他說孩子的母親終日在床上躺著,精神恍惚,東坡雖然能擦乾自己的眼淚,聽見朝雲哭,實在難過。東坡有「我淚猶可拭,母哭不可聞」詩句。朝雲沒有再生第二個孩子。

  在南京時,蘇東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經是疲憊頹唐的老人。蘇東坡和他討論詩與佛學多日,因為二人都是大詩人並深信佛學,自然有好多話說。有一個故事流傳,說蘇東坡一次按固定的韻腳和題目和王安石作詩,勝過了王安石,王安石便中途作罷。二人談話時,蘇東坡直言責備王安石不該引發戰事,不應該迫害讀書人。

  蘇東坡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王安石立刻臉上變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蘇東坡說:「我要說的是國事。」

  王安石才鎮靜了一點兒說:「說吧。」

  蘇東坡說:「漢唐亡於黨禍與戰事,我朝過去極力避免此等危機。但是現在卻在西北兵連禍結,很多書生都被送往東南。你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東坡說:「這兩件事是由惠卿發動,我今已退休,無權干涉。」

  蘇東坡說:「不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過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禮,你也應當以非常之禮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點煩躁起來,回答說:「當然,當然。今天的話,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傳出此屋,因為他曾一度為呂惠卿所賣,所以如此小心。

  二人漫談下去,王安石有點兒前言不搭後語。他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東坡說:「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便不惜殺人。」

  王安石笑而不語。

  根據好多當代人的記錄,在這一段期間,可以常看見王安石在鄉間獨自騎驢閑行,「喃喃自語,有如狂人」。他有時想到當年已經背棄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筆來,面色凝重,立刻開始寫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後,他又把筆放下,好像也頗以自己為恥,這些信沒寫完,就永遠擺在那裡了。他仍然繼續寫日記,他死後幾年,奉命把所有的日記交還朝廷,因為其中有當權派的內幕。在他失意的晚年,變得心內淒苦抑鬱,對人非常懷恨,對皇上也常是惡語相加。幸而當時當權者還是他一派。

  但是他的日記竟寫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見過。前幾年,他聽說司馬光又已當權,他令侄子把日記燒毀,但是他的日記之仍然留在人間,是因為他侄子把日記藏了起來,燒了些別的東西蒙混過去。

  王安石現在開始看見幻相。一次,他看見他那獨生子,那時早已死去,卻正在陰間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活著時是個壞蛋,無所不為,現在在陰間戴著鐵鍊手銬。後來,他家一個侍衛說在夢裡也看見同樣的情景,王安石著實害起怕來。為救兒子免于陰曹的折磨,他把上元縣的財產賣出去,把錢捐給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奏明捐款與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賜與那個寺院一個名字,同時王安石上朝廷關於此事的表章而今還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騎驢獨行,他看見一個農婦向他走近,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遞一份訴狀,然後消失不見。他記得把訴狀放在衣袋裡,到家一看,那份訴狀也不見了。他第二天因驚嚇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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