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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他給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諷刺詩如下:

  仁義大快捷方式,詩書一旅亭。
  相誇綬若若,猶誦麥青青。
  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
  顛狂不用喚,酒盡漸須醒。

  這首詩的前三行指的是虛偽的讀書人侈談仁義,實則以此為求取功名富貴的階梯,並對官場榮耀表示鄙夷之意。「麥青青」一典,按蘇東坡的意思,是由莊子論追求利祿官爵的人而來,那些人一生迷戀官爵,埋葬時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們的墳墓早晚會夷為青青的麥田。第四行包含另一個莊子上的典故。楚王願以高位請莊子去做官,莊子謝絕,並且告訴國王的使者一個故事:有一個專吃腐肉的烏鴉,找到了一個腐敗的老鼠,正在一棵樹上大享其美味,這時一隻仙鶴趕巧從旁飛過,烏鴉以為仙鶴來搶它的美味,就發出尖叫的聲音想把仙鶴嚇走,但是仙鶴高飛到白雲中去了。這個故事的含義,就是蘇東坡對小人的爭權爭位不屑一顧。

  我有一種想法,我覺得蘇東坡會以為因寫詩而被捕、受審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講解文學上的典故為樂事。

  當時大家深信蘇東坡對朝廷至為不敬,他曾把當政者比為鳴蛙、比為鳴蟬、比為夜梟、比為吃腐鼠的烏鴉,比為禽場中的雞鴨。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罵他們為「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裝人。總之,蘇東坡是看不起舒亶、李定那等人,那麼舒亶、李定為什麼要對蘇東坡有好感呢?

  審問終結,大概是十月初,證據呈給皇帝。牽連的人很多,尤其是駙馬王詵,在審問時牽扯到他,因為他曾和蘇東坡交換過各種禮物贈品。皇帝下令凡與蘇東坡交換過詩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詩文呈上備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蘇東坡,這時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對皇帝說:「我記得蘇東坡弟兄二人中進士時,先帝很高興,曾對家人說,他那天為子孫物色到兩個宰相之才。現在我聽說蘇東坡因為寫詩正受審問。這都是小人跟他做對。他們沒法子在他的政績上找毛病,現在想由他的詩入他於罪。這樣控告他不也太無謂了嗎?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別冤屈好人,老天爺是不容的。」這些話實際上等於遺言。

  在十月十三日,禦史們將案子做了個提要,送呈給皇帝御覽。由於太后之喪,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蘇東坡在獄中等待案子的結果和自己的命運吉凶之際,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數年之後,蘇東坡告訴朋友說:「審問完畢之後,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過,我正要睡覺,忽然看一個人走進我的屋子。一句話也沒說,他往地上扔下一個小箱子做枕頭,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為他是個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大概四更時分,我覺得有人推我的頭,那個人向我說:「恭喜!恭喜!」我翻過身子問他什麼意思。他說:「安心睡,別發愁。」說完帶著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這樣,我剛受彈劾時,舒亶和另外幾個人,想盡方法勸皇帝殺我,可是皇帝根本無殺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宮中一個太監到監獄裡去觀察我。那個人到了我的屋子之後,我就睡著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說我睡得很沉,很安靜。皇帝就對侍臣說:『我知道蘇東坡於心無愧!』這就是後來我被寬恕貶謫到黃州的緣故。」

  遇有國喪,國家總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風俗,蘇東坡是應當獲赦的。那些禦史本打算把反對派乘此機會一網打盡,如今倘若一大赦,他們的心血豈不完全白費!李定和舒亶十分憂悶。這時,李定奏上一本,對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請一律不得赦免。舒亶並進而奏請將司馬光、范鎮、張方平、李常和蘇東坡另外的五個朋友,一律處死。

  副相王珪在諸禦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說:「蘇軾內心有謀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說:「他容有其它過錯,他決無謀反之意,你為何這麼說?」

  王珪於是提起在蘇東坡的柏樹詩裡說龍在九泉一事,那含義是將來某人命定要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現,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說:「你不能這樣看詩。他吟哦的是柏樹,與我何干?」

  王珪於是沉默無言。章惇,當時還是蘇東坡的朋友,為蘇東坡向皇帝辯解說,龍不僅是天子的象徵,也可以指大臣,於是從文學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論。

  蘇東坡的朋友呈上的證物都審查完畢,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閱。根據禦史的案子提要,此種譭謗朝廷要判流放,或是兩年勞役,在蘇東坡這樣的案子,比較嚴重,應當是削官兩級。自法律上看,理當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親自決定。

  在十二月二十九日,使舒亶、李定大失所望,宮廷官員發出了聖諭,把蘇東坡貶往黃州,官位降低,充團練副使,但不准擅離該地區,並無權簽署公文。

  在受到牽連的人之中,三個人受的處罰較重。駙馬王詵因洩露機密與蘇東坡,並時常與他交換禮物,並且身為皇親,竟不能將此等譭謗朝廷的詩文早日交出,削除一切官爵。第二個是王鞏,他並沒從蘇東坡手中得到什麼譭謗詩,他顯然是無辜受累,也許是為了私人仇恨的緣故,禦史們要處置他。隨後幾年,蘇東坡不斷提起王鞏因他受累。我們知道王鞏的奢侈生活習慣,這次發配到遙遠的西南去,日子是夠他消受的。

  第三個是子由。他曾奏請朝廷赦免兄長,自己願納還一切官位為兄長贖罪。在證據上看,子由並不曾被控收到什麼嚴重的譭謗詩,但是因為家庭關係,他遭受降職的處分,調到高安,離兄長被拘留的黃州約有一百六十裡,任筠州酒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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