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四四


  蘇東坡做杭州通判時,有一次,他曾判決一件與和尚有關的案子。靈隱寺有一個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欄院尋花問柳,迷上了一個妓女,名叫秀奴。最後錢財花盡,弄得衣衫襤褸,秀奴便不再見他。一夜,他喝得醉醺醺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閉門羹,他闖了進去,把秀奴打了一頓之後,竟把她殺死。這個和尚乃因謀殺罪而受審。在檢查他時,官員見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對聯:「但願同生極樂國,免如今世苦相思。」全案調查完竣,證據呈給蘇東坡。蘇東坡不禁把判決辭寫成下面這個小調兒: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空持戒。只因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
  毒手傷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和尚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像以上的這兩首小調兒,因為是用當日的口頭話寫的,大家自然口口相傳,對這位天才怪詩人的閒談趣語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軼事中,有一本是關於蘇東坡和他那喜愛尋歡取樂的朋友佛印的故事。那時節,蘇東坡對佛學還沒有認真研究,在他四十歲以後,在黃州時,他才精研佛學。黃州的幾個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後來他在靖江、金陵、廬山,又交了些和尚朋友。那些人中,至少有兩個——惠勤和參寥,是詩人學者,頗為人所尊敬。由那些隨筆軼聞上看,佛印並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風流瀟灑出名的,而且在一般通俗說部裡,佛印比參寥更常為人提到是蘇東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並不打算出家為僧,並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據一個荒唐故事,他的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親。顯然他母親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個丈夫各生過一個兒子,在當年是不可多見的。在皇帝對佛教徒賜予接見,以示對佛教抱有好感時,蘇東坡就把此人推薦上去。佛印在皇帝駕前力陳對佛教的虔誠信仰。皇帝一看,此人頎長英俊,面容不俗,說他若肯出家為僧,慨允賜他一個度碟。佛印當時進退兩難,只好答應出家。他在黃州時,常在一隊僕從侍奉之下,乘騾出遊,與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機智捷才。在他和蘇東坡有點兒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個是這樣的,蘇東坡一天和佛印去遊一座寺院,進了前殿,他倆看見兩個面貌猙獰可怕的巨大金剛像——一般認為能伏怪降魔,放在門口當然是把守大門的。

  蘇東坡問:「這兩尊佛,那一個重要?」

  佛印回答:「當然是拳頭大的那個。」

  到了內殿,他倆看見觀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蘇東坡問:「觀音自己是佛,還數手裡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噢,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樣禱告求佛呀。」

  蘇東坡又問:「她向誰禱告?」

  「向她自己禱告。」

  東坡又問:「這是何故?她是觀音菩薩,為什麼向自己禱告?」

  佛印說:「你知道,求人難,求人不如求己呀!」

  他倆又看見佛桌上有一本禱告用的佛經。蘇東坡看見有一條禱告文句:

  咒咀諸毒藥,願借觀音力,
  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斃。

  蘇東坡說:「這荒唐!佛心慈悲,怎肯移害某甲之心去害某乙,若真如此,佛便不慈悲了。」

  他請准改正此一禱告文句,提筆刪改如下:

  咒咀諸毒藥,願借觀音力。
  害人與對方,兩家都無事。

  在蘇東坡與佛印富有譏諷妙語的對話中,大都是雙關語,難以譯成另一國文字,不過下面有一條:

  「鳥」這個字有一個意思,在中國俚語中頗為不雅。蘇東坡想用此一字開佛印的玩笑。蘇東坡說:「古代詩人常將『僧』與『鳥』在詩中相對。舉例說吧:『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還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佩服古人以『僧』對『鳥』的聰明。」

  佛印說:「這就是我為何以『僧』的身分與汝相對而坐的理由了。」

  這些軼事中總是說這位和尚鬥智勝過了蘇東坡這位詩人。我疑心這些故事都是佛印自己編的。

  根據現在可知的記載,中國的娼妓制度,創始于戰國的管仲,他訂這種辦法作為士兵的康樂活動。甚至在蘇東坡時代,還有官妓,當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國卻有一種特殊的傳統發展出來,就是出現了一種高級的「名妓」,與普通的娼妓大為不同,她們在中國文學史上嶄露頭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詩人,有些與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她們這一階層,與中國歌曲音樂史的發展,及詩歌形式的變化,密不可分。中國詩歌經文人亦步亦趨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時期之後,詩歌已成了一連串的陳詞濫語,這時往往是這種名妓創一種新形式,再賦予詩蓬勃的新生命。可以說音樂與詩歌是她們的特殊領域。因為演奏樂器與歌唱都受閨閣良家女子所歧視,原因是那些歌詞都離不開愛與情,認為對情竇初開的少女有害,結果音樂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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