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四三


  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約有十裡之遙,往遠處看,白雲依偎於山巔,使山巒半隱半顯,白雲飄忽出沒,山容隨之而改變;山巒供白雲以家鄉,使之倦遊而歸息。有時天陰欲雪,陰霾低垂,邱阜便隱而難見。陰霾之後,遊客尚可望見樓塔閃動,東鱗西爪,遠山輪廓,依稀在望。晴朗之日,水清見底,遊魚可數。蘇東坡在兩行七言詩裡,描繪船夫的黃頭巾,襯托著碧綠的山光,給人以極為鮮明的印象。他的詩句是:

  映山黃帽螭頭舫,夾道青煙雀尾爐。

  登岸之後,往山中走去,在闃寂無人的樹林裡,可以聽到鳥聲此呼彼應。蘇東坡本來就性喜遊歷,現在常常獨自一人漫遊於山中。在高山之頂,在人跡罕到的水源岩石上,信筆題詩。有些寺廟他常去遊歷,因而成了廟中和尚的至交。在蘇東坡去世後,一個老和尚說出蘇東坡的一個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在壽星院當和尚,常看見蘇東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個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選好的處所。他全無做官的架子,脫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時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覺。小和尚不敢走近,由遠處偷看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情形。他看見,也許他以為他看見,這位大詩人背上有七顆黑痣,排狀恰似北斗七星一樣。老和尚又說,那就足以證明蘇東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間暫時作客而已。

  蘇東坡在離開杭州之後,曾寫了一首詩給晁端彥,概括敘述他出外遊歷的習慣,那時晁端彥即將出使杭州,蘇東坡寫詩告訴他當注意的事。詩如下:

  西湖天下泉,遊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
  君持使者節,風采爍雲煙。
  清流與碧巘,安背為君妍。
  胡不摒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
  策杖無道路,直適意所便。
  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寅緣。
  問道若有得,買魚勿論錢。

  由文學掌故上看來,蘇東坡在杭州頗與宗教及女人有關,也可以說與和尚和妓女有關,而和尚與妓女關係之深則遠超於吾人想像之上。在蘇東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與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詩歌與哲學的看法上,是並行而不悖的。因為他愛詩歌,他對人生熱愛之強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於他愛哲學,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會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詩歌、豬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綠水青山,同時,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會染上淺薄尖刻、紈褲子弟的習氣。

  這個年輕耽于玩樂的詩人之態度,若予以最好說明,那就要看他怎麼樣使一個道行高潔的老僧和一個名妓見面的故事了。大通禪師是一個持法甚嚴,道行甚高的老僧,據說誰要到他的修道處所去見他,必須先依法齋戒。女人當然不能進他的禪堂。有一天,蘇東坡和一群人去逛廟,其中有一個妓女。因為知道那位高僧的習慣,大家就停在外面。蘇東坡與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種淘氣的衝動之下,他想把那個妓女帶進去騷擾老和尚的清規。等他帶著那個妓女進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時,老方丈一見此年輕人如此荒唐,顯然是心中不悅。蘇東坡說,倘若老方丈肯把誦經時用來打木魚的木槌借給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寫一首詩向老方丈謝罪。結果蘇東坡作了下面的小調給那個妓女唱: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
  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
  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這正似戲臺上丑角插科打諢的口白,甚至持法甚嚴的大通禪師也大笑起來。蘇東坡和那個妓女走出禪房向別人誇口,說他倆學了「密宗佛課」。

  把女人與和尚分開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國文學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東方西方是一樣,在一般世俗人的心裡,對那些獨身主義者總是暗懷莫名的敵意,因為他們所奉行所過的是沒有男女之歡的生活,是不同於一般人的。而對獨身主義者莫名的敵意,就增強了薄伽丘《十日談》小說的流行。再者,和尚與女人之間的豔聞,比商人與女人之間的豔聞可就使人覺得精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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