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四五


  叔叔說:「柏英,我很希望這次再看到你。真高興你下山來。」

  「我不是下來玩。我是逃出來的。小孩和我已經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月。」

  「逃出來的?」

  「是的,逃出來。不過時局好轉,我就要回去。我想局勢一定會變的。我要回去。」

  「我希望你永遠別回去。」美宮說。

  「喔,美宮。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美宮露出神秘的笑容說:「我知道。」

  「你這話好滑稽。那些魔鬼不會永遠在那兒。我母親、天柱和娃娃都還在山上。當然我要回去。」

  「現在說說我兒子的情形吧。」杏樂的母親對叔叔說。她照例坐在向南最好的椅子上。

  「我能說什麼呢?你兒子還好。他離開那個『番婆』,就回到我們身邊了。我的好大嫂,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我不明白你這個兒子。我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兒……他很倔強,樣樣都固執己見。他和那個外國『查某』搬到一家小公寓去住,大家也許會說我把他趕走的。我好丟臉。但是他硬要那樣。我很高興他現在想通了。」

  「他身體好吧?」做母親的人問。

  「放心。我們陳家的人都壯得像野牛。」

  「我們聽到不少事業蕭條的新聞,」美宮說:「合法和非法的破產、自殺、『著戇』。不免擔憂萬分。」

  「他還好。還在那家英國法律事務所上班。」

  柏英非常緊張。聽到這段話,才輕鬆下來。

  「我始終不懂杏樂為什麼一定要在國外討生活。」杏樂的母親用一慣柔弱、緩慢的聲音說。

  「那就看他做什麼事了。他沒有生意頭腦。他會一輩子靠薪水度日,只夠糊口。他不可能帶著一大堆存款回來,我想你是指這些吧。賺錢需要生意頭腦,像他叔叔一樣。」他頗為自己而驕傲。

  「為什麼不叫他回來?」母親說。「人到處都可以討生活。不必到國外去。你一回來,他就孤孤單單了。等二嬸也回來,那邊就只剩他三姑。他為什麼不回家呢?」

  「是啊,到底為什麼?我已經還鄉了。他為什麼不能回來?我也這樣說嘛。一個人若有商業頭腦,到處都可以賺錢。如果沒有,就永遠當雇員。我在漳州或廈門也能大賺一筆。那孩子是傻瓜。他還迷戀那個外國女孩子。」

  「真的?」美宮一副擔心的樣子。

  他們休息夠了,叔叔也在水井邊的二樓上小睡了一會,他回到樓下,看到茱娜和大家在廳裡聊天。茱娜正聽柏英談起她逃出「鷺巢」的經過。

  幾個月前——離甘蔗去世只有兩三個月——一隊亂兵又回來刮地吃糧。陳溝是一個富庶的山谷,出產米、糖、大麻和煙草。有一位軍官自稱是團長——大概是自封的吧——帶著一百五十名左右的軍隊和五十杆步槍,足夠叫平民百姓懾服了。團長說他們是大軍的一部分,他們的軍隊佔據了福建、廣東沿海的邊界,那兒高山臨海,有不少凹地和灣口。

  附近找不到明顯的公共建築,他們就用一間老廟做根據地。穀底的十三村一向沒有警察。只有一位行政官,跑跑公務,報告死亡或暴行的消息。人民本來平安無事,軍隊卻硬要來「維持治安」,結果收成和過路都要繳稅,老百姓苦不堪言。

  不錯,南京有國民政府,但是南京太遠了,革命軍又忙著北伐,這是南部的小地方,誰也管不著。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春天一來,團長就為自己和僚屬物色更好的司令部。他選中了「鷺巢」。由每一方面來說,「鷺巢」都比破廟理想。它立在懸岩,可以看見整個穀。它離下面單條街的城鎮不遠,只有一哩半左右。它有茂密的樹林和許多蔭涼帶,百呎下方又有一條清溪,夏天可以洗澡。沒有電話,但是他撐起一根二十呎的高杆,可以對下面的士兵發送訊號。

  團長帶來一個秘書和一個副官,佔據了大廳、主臥室和側翼的飯廳。柏英,她哥哥天柱,她母親賴太太和兩個孩子都擠到西南角,以前杏樂他母親睡覺的地方。

  無論柏英起先是多麼勇敢,現在卻嚇慌了。

  「喔,媽,我怕。他儘量表示好感,太友善了。我不喜歡他那雙賊眼。」

  「安心,柏英,安心!」賴太太說:「他不敢的。有我在這裡。」

  第二天她又跑來告訴母親:「不行。我一定要離開這兒。他的副官已經對我說了。他替他拉線呢。他說得很明白。老是說『否則』如何。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會殺死他,然後自殺。但是我不想那麼做。我要替罔仔打算。」

  「你怎麼答覆他?」

  「我說,你們亂兵殺了我的丈夫。夭壽短命!別煩我!」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要逃走。我必須先離開,不能等事情惡化。今天晚上日落時分,我要帶罔仔下山,假裝去買東西。他不會知道的。」

  「不會有小艇開出去,而且他們也會搜小艇。」

  「我認得路。我只帶一個黑布小包袱,不引人注意。我向小溪的方向走,在那邊乘船到漳洲,到大姨家去住。」

  「軍官如果問起呢?」

  「等我走了,隨便說什麼都成。就說我到一個親戚家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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