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四四


  韓星伸出一隻手說:「你是一個怪人。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比從前更喜歡你了。別為我擔心。我會好的。」

  他喉嚨哽咽,這女孩對一切太誠實、太坦白、太勇敢了。

  「你一定吃盡了苦頭。」

  「是啊。那又算得了什麼?」

  「你現在肯不肯和我同住呢?﹒」

  韓星轉向他,語氣很嚴肅。「我曾經盲目愛你。我以為我們可以合得來。結果不行。我很喜歡你,遠超過別人。但是我可不能做你的好太太。我確定了。我不想再嘗試。」

  「那你為什麼叫我來?」

  「我要你知道一切,別對我期望太深。過幾天我就可以起床,我要工作謀生。我受得了的。」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說。這個念頭,很清白,很健康。

  「但是我要你。我需要你。」

  她理智地說:「不,我若嫁給你,對我對你都是一大不幸。我們還可以見面。可以做朋友。」

  「你是說你不再愛我了。」

  「別那樣說法。我就是我。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我知道你不會喜歡的。我努力適應,但是辦不到。你一定明白的。我不適合那種生活,我自己也很痛苦。你知道我的本性。我喜歡工作,喜歡獨立。希望你諒解。」

  「我瞭解的。」

  「你不會對我有惡感吧?」

  「絕對不會。」

  韓星的態度使杏樂大吃一驚。幾周後,他跑去告訴維生,並且說明自己再見韓星的理由。

  「我知道你無法自拔。她不肯回到你身邊?」

  「不。」

  「這倒出人意外,」他朋友說:「大部分女孩子都會放棄工作,尋找你現在所能提供的安全感。有別墅住,有種種享受。」

  「我告訴你,你看錯她了。我想她是百分之百誠實的。她天性崇高,不可能欺騙我。」

  「你瘋了。」

  「不,我是說真話。她很偉大。以前我愛她的外表。現在我看出她靈魂的光輝了。我喜歡她堅持獨立的方式,以後我要以朋友的身分跟她見面,不再是愛人。我是真心的。隨你說什麼都好。我這位女朋友具有偉大的人性。她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這些話對維生或秀英姑姑都沒有什麼意義。

  杏樂的母親現在回東門街的老宅去住。那是一棟舒服、寬敞的住宅。前端是店面,美宮的丈夫賣些廈門運來的棉布絲綢。店後是鋪了上等灰紋「青石」版的庭院。靠廚房的一邊有水井。後半都是廳房,地面略高一點,有兩三個石階爬上去,這是傳統的建築方式。中間做大廳,兩廂及後房就做臥室。

  杏樂的母親很高興陪女兒回家。她享受兒孫繞膝的清福。白天她拿一張竹凳子,坐在店面,觀察來來往往的行人。東門街是漳州的鬧街之一。走幾步路,什麼都買得到。杏樂的母親口袋裡裝滿銀幣。市面上有各式各樣的好菜和點心,像有茯苓糕啦,各種餐點和甜粿啦,春天的大桃子,夏天的鹽水梨,秋天的浸漬橄欖和冬天的甜橘啦。她常常買這些東西給晚輩吃,這是口袋飽滿的外婆免不了的。她生性溫順、知足,現在她正享受晚年的尊榮和舒適。叔叔早幾個月就說要回來。他一到廈門,就宣佈要在鼓浪嶼找一棟西式的住宅,永遠回來定居。他知道大嫂——杏樂的母親——現住漳州,打算去看她。他是一個「番客」,在國外發達了,帶著十萬元鉅款回鄉。

  叔叔到家那天,可真是一個大日子。他看起來就是一副「番客」的模樣,手戴金戒指和一顆大鑽石戒;金牛角的拐杖。他快活,自滿,聲音比往日更宏亮,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有人認真聽著。

  屋子裡一片忙亂。地方嫌擠了一點,但是家人自然不肯讓叔叔和茱娜去住旅店。這棟房子是叔叔出資買的,最近他還拿錢出來翻修過。柏英由「鷺巢」逃出來,目前暫住在他們這兒,現在她空出東廂樓上的房間,搬下來和杏樂的母親睡。

  家人沒見過茱娜,自然很想看看她和小寶寶,她也很想見見杏樂的家人,尤其是柏英。

  「啊!這就是柏英。」叔叔用慈愛的口吻向茱娜介紹。他們正在院子後面的大廳上,幾乎壓不住進門的興奮。

  兩個少婦相視微笑,倆人的眼睛都像閃電,瞬間映下了對方的風采。

  柏英穿一件素淨的七分袖白棉袍,頭髮照例在腦後梳成一個圓髻。她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因為守孝期間,圓髻上插一朵白棉結。

  「我常聽杏樂說起你。」

  「他好嗎?」

  「等一下叫你二姨丈告訴你。」

  柏英臉上掠過一道陰霾,隨即恢復了微笑。她約略聽美宮提過,杏樂和一個外國女子同居,不太幸福,又回到叔叔家去住了。

  柏英手臂上仍然戴著杏樂上回給她的玉鐲。比起茱娜的金戒指、鑽石和寶石鐲子,柏英算是很樸素了。但是兩個人一比,柏英要耐看些。

  「喔,我想這就是罔仔囉。」茱娜念這兩個字,帶有怪怪的上海口音。

  柏英把孩子推上前,孩子立刻伸手去拉這位他一直盯著的陌生女子。

  「見見阿妗,」柏英用「舅媽」的稱呼。一個家庭裡若有一妻有妾,大家在稱呼上總是想辦法略為區分一下。

  「告訴我,杏樂叔叔為什麼不陪你們回來?」孩子問。

  「喔,他有事情。他不能拋下工作啊。」

  「那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新加坡。」

  茱娜眼尖,看到柏英不自覺喘了一口氣。

  全家都在廳上,有人坐著,有人站著——美宮和她丈夫武雄,杏樂的母親,大夥兒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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