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三〇


  柏英正在逗娃娃,輕捏她的臉頰。「看到沒?多可愛,」她說:「要不要我替你熱熱菜?」桌上有三盤菜——醃黃瓜、鹹蛋和豆腐乳——上面蓋著腳盆大小的篩罩。那是竹皮編的,用來防蒼蠅。還有一碟豆豉剁肉,他母親說要熱一下,杏樂說不必了。磚灶上有一鍋稀飯,放在一大鍋熱水裡保溫呢。

  杏樂的母親拿出一個碗,添滿飯,要他坐下來。柏英坐在一張椅子上,解開衣服,喂小孩吃奶,一面搖她,一面看杏樂吃飯。她本來在後院洗衣服,聽到嬰兒啼哭,就沖上去抱她下來。喂完奶,她把嬰兒背在背上。

  「我要回去洗衣服了。」她說。

  吃飯的時候,母子談到親人的消息——談起美宮的婚事和她的寶寶,談起天凱夫婦,以及家裡的很多老朋友——!杏樂也談起叔叔在新加坡的家庭。

  倆人都閉口不談他再走的問題;雙方都不願意多想。最糟糕的是,杏樂知道他母親會為他犧牲,如果他要留在新加坡工作,她絕不成為兒子的絆腳石。這是他需要單獨面對的處境。

  他走出門,看見柏英正把最後一件衣服掛上竹竿。她現在已把娃娃放下來,讓她在草地上玩耍。

  「好了。」說著就拿起空錫桶,她把錫桶半靠在臀上,伸手去牽娃娃,走向杏樂。

  「你洗完了?」他問她。

  「當然。」

  「你們天一亮就起床。真使我慚愧。」

  「夏天很熱。早上做事最理想。我要忙家務,你和罔仔可以隨處玩。」

  「我明天早上儘量像你們一樣早起。」

  「你會喜歡的。第一天嘛,當然,你要多睡一會。」

  「甘蔗回不回來吃飯?」

  「今天不回來。我給他做了飯盒,他可以向鄰人要點開水或茶來喝。」

  第二天他寄信給姐姐,說他很想見她,要她回來一趟。他又說,他非見她不可,就算是大團圓吧。

  * * *

  美宮回來,已是十月中旬。天柱由小溪回家了,陳太太覺得他們不該再打擾賴家阿姨;何況美宮帶小孩來,人數也太多了。賴家阿姨和柏英都挽留他們,但是杏樂的母親堅持要回他們山谷中的家。

  「嘿,杏樂!」一見面,美宮說。

  「嘿,姐姐!」

  他們一向如此。他以她為榮,她也以他為榮。除了母親,他總覺得她對他最好。她總是教他,鼓勵他、指責他的錯誤,原諒他,對他從來沒有失去希望過。她大他四歲,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卻又不至於失去玩伴的感覺。美宮知道他的優點和缺點,在他成長的歲月中曾經以姐姐的愛心和教導塑造他,指引他,半師半友,擔當著老師父母都沒法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家庭生活的好處,世上絕對找不到代替品。

  美宮比杏樂矮。她的皮膚很堅韌,眼睛又亮又活潑,有一排平整的牙齒和一個突出的下巴。

  她常常憤恨自己身為女孩子,因為那時候女孩子的限制極多。她也像弟弟一樣,很想受大學教育。

  「我收到你的信,想立刻來,可是走不開,」美宮說。「小傢伙感冒,這個季節很流行,我不想冒險。」她的寶寶只有三歲。

  他們有很多話要說。杏樂的哥哥杏慶在上海混得不錯——姐姐認為太發達了些——在政府機關當秘書。他娶了上海吳淞區駐軍司令的女兒。

  「杏慶是完了!」美宮說。「我們失去了他。他一向野心太大,太想高升。」

  「你是說,我不該求發展?」杏樂反問她。

  「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意思。記得父親的話吧?」

  偉大的父親!杏樂想著。

  這就是家人的談話。也是美宮對杏樂重要的地方。

  美宮只能待一個禮拜,那個禮拜真是妙極了,她、杏樂和母親三個人團聚在一起。從早到晚,飯中飯後,他們三個人談論所知、所感、所夢想的一切。柏英也是美宮的密友和心腹,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看見她,有時在他們家,有時去「鷺巢」。

  罔仔也來。杏樂和孩子之間培養了一份絕佳的友情,不僅因為他是杏樂骨肉,也因為杏樂本身就有童心,像孩子一樣喜歡抓蜻蜓,在清溪裡泡腳。柏英鼓勵他們多接近。每天孩子都下山,有時候陪她來,有時候自己來——如果杏樂沒上去的話——老是問他:「我們:今天玩什麼?」

  自然而然,大家都關心杏樂工作的前程,什麼時候結婚之類的問題。杏樂拋下母親,心裡也很歉疚。他們真希望你能永遠這樣!他母親現在長年咳嗽,好需要親人的照顧!

  「你現在是大學畢業生了,」陳太太說:「選擇最有利的途徑。我這一大把年紀,不想改變習慣。柏英會照顧我。她是我外甥女,卻像女兒似的。你父親對我不錯,我很感激。我只要你記得父親的教誨。如果你走錯路,被外面的世界腐化了,我情願看你死。」

  杏樂聽著母子間這一類的對話,記得很清楚。她總是瞇起雙眼,用窺視的眼光輕輕看著他。她又說:「再過十年,我就要去陪你父親了。九泉之下,我不希望聽他說,他走後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只希望你娶一個好女孩,娶對了人。女人可以栽培男人,也可以毀滅男人。你未來的太太要和你過一生,不是我。」

  短短幾句話已說出了她的立場。杏樂看看他姐姐,她說:「母親說得不錯。男人工作,女人管家。盤古開天以來,世界就是如此。」她引用一則古老的俗語說:「『男兒志在四方』。我知道母親很難受。哪個母親不希望兒子留在身邊呢?杏樂現在是大男人了。我們不能把他拘在這個小地方。但是,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不學醫了?」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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