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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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熱愛他的工作,但不自作多情。「我對新加坡很有興趣。簡直迷住了。我知道生命醜惡的一面,也看透了那些吹牛大王和愛國的市政領袖,但不能挖的太過份。我聆聽他們一切優美的演說,詳加報導,總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假奶、假睫毛女星的丈夫。我愛這一切,因為很容易寫。但是我若以為自己每天吐出的廢話會被當做真心的言論,我真該下地獄。我是維持生活,如此而已。」 相反的,杏樂直挺挺的體態、整齊的頭髮,燙得很平的白襯衫,給人一種整潔、講究、有教養的運動青年的印象。就連家中的廣東下女阿花也知道他在英國公司做事,特別用心給他燙襯衫、擦皮鞋,好配合位和英國人為伍的身份。他們兩個人都欽佩對方特有而自己缺乏的氣質。 維生大啜一口啤酒,手指抓抓僵硬的亂髮。「就像昨天吧,我出席中國商社的一次集會。六尿正在演講。他用大嗓門說話,和平日一樣慷慨激昂,黑黑的粗手擺來擺去。真是大演說家。我聆聽著。是的,我聆聽著。大部份聽眾都是教育程度很高的人士。我們自己的國民。老一代。林老先生也穿著畢挺的外衣、西褲坐在那兒,手摸白鬍子,扇子一開一合的。親切、紅臉、胖嘟嘟、人緣最好的銀行家陳凱松也去了。還有一些外貌嚴肅的商人,不那麼富有,是被責任感逼來的。 「他們正在討論多設中國女中的問題。你想這些人不知道六尿的為人嗎?但是大家都靜坐傾聽。他的話題是新加坡道德墮落,有必要維持我們中國少女的品德。大家面面相覷,交換眼神。還有人吃吃偷笑。他提到歐洲婦女不堪入目的單片泳衣……借個火,拜託。」 手捲煙還叨在他唇上,但是他講話的時候,香煙弄濕了。維生常常缺火柴,也忘記帶其它的東西。他的朋友點了一枝給他,小小的一股白煙又沖上他的雙眼,但是他繼續說:「當然聽眾沒有歐洲人。大家都靜靜聽著。沒有人願意惹麻煩。我發覺掌聲稀稀落落的……文盲六尿居然帶了眼鏡。你可以看出來,眼鏡和他那張繃緊,長滿鬍鬚的臉很不相稱。可以說,他是滿臉橫肉……你叔叔也去了,筆直坐在一張籐椅上,狠狠瞪著演說人,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彷佛在審判他。」 「我知道他和六尿合不來。你知道我們家過道上那尊古銅像吧?你一進門就看得見。叔叔特別喜歡那一尊銅像,故意放在那兒,因為他是在一個拍賣會中壓倒六尿而買到的。」 「你叔叔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手抓著扶手。但是他一動也不動。 「居然聽六尿談起保護女孩子貞節的重要!天哪,你若像我一樣當記者,你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事情了。但是,我們四個報界的代表坐在前排,拼命記錄。集會完了之後,六尿來問我有沒有聽清楚。我複誦了一遍。他聽後很滿意,你看到今天早上的大標題了吧。」 「看了,結論就是這樣嘛,我們需要一個新的中國女人,需要的理由是保持她們處女的心懷……大標題,在第一版上。」 「當然囉,那是他自己的報紙。他對我們還不錯,他和我們共度了不少時光。他有什麼話要說給報界聽,就請我們到他的俱樂部去。解釋他為什麼要替中國社會盡那麼多力。他使我想起狗肉將軍,懷中抱一個白俄少女和美國顧問見面。有時候我幾乎相信他是誠心誠意的。」 杏樂笑笑。「你覺得他不是?」 維生低頭壓熄了香煙,嘴唇抿起來。「算了,算了,你不會相信報上的每一條新聞吧?」 「有時候我也讀讀小報。」 「他也可以買通小報。你認不認識余雯小姐,那個文筆絕佳,最會諷刺的女作家?她在一份小報上寫了兩篇報導六尿的文章,妙語如珠,他立刻在我們報館給了她一份工作。我告訴你,六尿是新加坡最精明的人物之一」 維生擺擺頭,吸引女侍的注意。說:「喂,再來一客生啤酒。」 「喝一杯薑汁露吧!」杏樂說。 「不,我不喜歡混合飲料。」 杏樂提到他叔叔要他娶吳愛麗,以及他自己的所做所為。 「你真是傻瓜,」維生說:「換了我,我搶都來不及,反正是女孩子,有什麼差別呢?」 杏樂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太膚淺,還是太深刻了。 維生又說:「愛麗是一個好女孩!我會很樂意當吳恩喜的女婿。天哪,我求之不得!」 「你如果受不了那個胖胖的老岳母呢?」 「我會要她花錢,花大筆鈔票和女兒分開。親愛的杏樂,你是理想家,我會去看她,與她和好,就算你不想要她也沒有關係,傷感情又算什麼,世界就是這樣的。」 「告訴我六尿的事情吧。」 「你是指報上沒登過或不能登的?」 「我叔叔談過不少。他常叫戲子到他的俱樂部去,每次玩女人只玩幾個月,就把她甩掉,又換新人。」 維生皺皺眉。「我不在乎他追女孩子,尤其是窮家少女。昨天的演說聽來很滑稽,就是這個緣故,聽眾都知道。如果他走私武器和彈藥到印度尼西亞,換取巴達維亞和泗水運來的少女,我也不吃驚。接收站的手下會替他辦這件事。我們合法的商人絕對不幹。」 「那他為什麼當中國商社的總裁?」 「因為他想當,別人不想。」 「他幹了些什麼?」 「我已經說過,我不在乎那些事。真正叫我吃驚的是,他太太在醫院動手術,他竟然不肯去看她,最後她去了,是兒子們求他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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