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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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杏樂覺得很無聊,很寂寞,不知道今天要如何打發。他會和韓星見面,但是要到傍晚。幾個月前他們初識的時候,韓星告訴他,她在「果園路」的一家奶品店工作。她要到八點才下班。 杏樂穿著背心和漿熨筆挺的西褲,踱向寬潤的走廊。他很少像別人一樣穿拖鞋。這是一種習慣,可見他受亡父的影響極深。就是在家,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只有一撮髮絲經常落在前額上。 他的冷漠、害羞,他遙遠的眼神也許都和強烈、特殊的家庭情份有關,後來他離開了那層牽絆,遠到新加坡求學,如今又從事律師的工作。他敏感的雙目,悲哀、沉思的眼神和文靜的態度,使他的英國雇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茱娜剛剛說過了:一個馬來大學畢業生——在英國商行工作的青年律師。這樣的單身漢有資格做吳家女婿的候選人。真是一大諷刺,他想! 他十九歲離家,父親還健在,當時他是來學醫的。後來他變了主意,改學法律,因為他一看到人體的內臟——不管是真的,還是解剖學課本上的彩色圖片——就覺得噁心,他寧可選擇法律的條理和精確性。 讀大學的時候,他最大的目標就是法學榮譽。現在他已拿到「法學士」的學位,文憑的魅力已經退色不少。 他父親是一個窮教員。杏樂讀大學,一半靠獎學金,一半靠叔叔的幫助。他在家中所受的嚴格訓練——節儉、自律、對書本和學問的崇敬——使他成為冷默、不愛交際的學生。 大學的時候,他根本不看女孩子,女生都覺得他是一個怪人,因為他長相出色,下巴很好看,又是網球健將。他的冷漠和嚴肅使她們更注意他,但是他似乎一心一意追求每年五百新幣的獎學金,他能讀完大學,全靠這筆獎金和他叔叔的接濟。 現在他每個月可以賺到兩百新幣,月月寄錢給母親,還堅持要慢慢償還叔父供他念大學的錢——叔叔簡直氣壞了。 難道叔叔需要這區區幾千新幣!難道他不是他的親侄兒!這等於否認了叔侄關係,何況叔叔沒有兒子,還很想讓他繼承事業,分享成果呢。 杏樂還不習慣他叔叔社交圈中的安逸生活。他覺得自己生來是山裡的孩子,便永遠是山裡的孩子。他羡慕某些城市青年在女孩子面前能夠輕鬆談笑,拍手,自由自在,充滿信心。這些青年都是富家子弟,有些是他的朋友,但是他就沒法像他們一樣。 他只認識他母親、姊姊美宮和柏英之類的女子。他們的家庭很特別,清苦卻重理想,很快樂,只在乎精神方面的事情。他拋開了溫暖的情份,遠到新加坡求學,只因為父親、叔叔都鼓勵他,他自己也很想來。 失去柏英,他就失去了一切。所以他面部總是很嚴肅,目光憂鬱而遙遠,也不愛說話,使他的英國雇主和年輕女孩子都特別注意他。 由於寂寞,他突然瘋狂地愛上了合乎他女性理想的歐亞混血女郎。他只有二十五歲,心情卻像三十歲的男子,渴望找回失去的一切。 他打電話給好友維生,後者是他的大學同學,現在為一家大日報「南洋官報」主持一個社會專欄。他下午五點和他見面。 然後他突然想起自己答應找一個週末去看秀英姑姑,她星期六有空,而他已一個月沒去看她了。秀英姑姑是他父親的麼妹。她在一所公立學校教中文和繪畫,看起來很年輕,還沒有結婚。她像他父親,也熱愛書本、文學、藝術和一切美好、詩意的東西。她自己也寫詩。正如她哥哥,也就是杏樂的父親一樣,她能夠為歷史上的大英雄,或一幅迷人的風景而欣喜欲狂,她對別人忙碌追求的利益也能保持相當的超脫和冷漠。杏樂認為,她不結婚也很好,很自然,她若嫁給一個粗俗的新加坡橡膠巨手,一定很悲哀。她會輕易受傷害的。 杏樂覺得和她最親密,她打小時候就認識他了,他們被此互相瞭解。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家園的氣氛。他覺得她是新加坡泥漿中的一朵蓮花,出污泥而不染。 他打電話說,他要到學校找她,她的學校靠近查寧堡。待會兒他可以輕輕鬆松走過來,在山城街和他的朋友維生見面。 她的房間恰如其人。臨窗是一張纖塵不染的書桌,上面整整齊齊列著一方硯臺、一瓶毛筆、一個蓮葉型的細玉淺水餘缽,和一塊白色的銅文鎮。床上的枕頭和被單迭得井井有條。牆上掛著一幅明代的風景畫,一張仿唐的作品。房間一角有一張梳粧檯和幾樣化妝品。讓人有「空靈」的感受——稀疏而輕巧,一切都恰到好處,樣樣都擺對了地方,連這麼小的空間也留下了充分活動的餘地。窗邊掛一隻鳥籠,養著一對長尾鸚鵡,還有一幅青苔、岩石、卵石、鉛粉的風景縮圖,印在淺棕的瓷盤上,就放在窗臺頂。窗外滲進來的綠光給房間帶來了涼爽的氣氛。 如果讓一個粗漢或大嗓門的男人和她同住,在如此靜逸、整潔、除了心靈不會有絲毫波動的環境中亂扔東西,那該多滑稽! 杏樂又自忖道,她永遠不該嫁人。 你會以為她很嚴厲,對杏樂的煩惱毫不關心。其實他知道,她蠻有人情味的,而且總能瞭解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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