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吳太太很自信。她瞭解生命的一切,卻不明白一件事:誰若愛上她的女兒,也會被這個丈母娘嚇跑。她還犯了一個大錯,以為女孩身上的鑽石必能贏得男士的青睞。

  茱娜若想講話,她可以講得比吳太太快兩倍,而且有意思多了。但是她一言不發,默默傾聽觀望著。

  她對這位闊太大十分不滿。吳太太兩次請大叔和大嬸,卻撇下她。今晚茱娜決心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擔當女主人的身份,因為大嬸膽小,不問世事,舉止莊重,嚴守古禮,又是虔誠的素食佛教徒,寧可把社交活動的瑣事交給年輕婦人去處理。

  吳太太一進門,茱娜再次受到怠慢。她以最大方的態度歡迎貴客,對方連頭都不點一下,只問陳大嬸在哪裡。然後就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

  杏樂下樓的時候,看到茱娜和愛麗低聲交談,老太太的面孔卻垂到雙下巴上,雙眼半閉,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中國社會並沒有規定姨太太該受奚落。通常還相反。晚宴不歡而散,茱娜很高興。

  雙方家長顯然希望今夜能討論訂婚的問題。有一回杏樂站起來給愛麗添茶,大家的眼睛都落在他們身上。

  很不幸,吳太太用錯了方法。她先是說她丈夫多愚蠢,多沒用,如何追女人,愛麗聽得滿面通紅,其它的人也很難為情。她叫他「老不羞」,茱娜一直望著愛麗的鑽石胸針,尤其注意吳太太項鍊上的菱形大鑽石,每次她扭動身子,鑽石就閃閃發光。穿戴的人也感覺到了。她還失禮地把香煙頭浸在一碗魚翅雞湯裡,不拿起來。就算她非常富有吧,唉!

  其餘的話題——算不上交談——就是她各地的產業。

  「我不能一一照管。恩喜什麼都不懂,也不在乎。我要一個能管理一切生意、租賃、保險、股票、紅利等事宜的女婿。咦,我告訴過愛麗,她結婚的時候可以任選一輛羅斯羅挨斯或加德萊克牌的轎車,隨她要什麼顏色——黑的、紅的、栗色的,甚至金邊的……」

  這時候,杏樂突然站起來,很不禮貌地走出飯廳,臨時還回頭說:「吳太太,很抱歉我另有約會。你若要抽回『巴馬艾立頓事務所』的生意,請便。」

  叔叔一時楞住了,吳太太更目瞪口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說了些什麼?」

  愛麗先站起來,打斷了這頓晚餐。她用祈求、熱情、渴望的眼光目送著杏樂,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她道歉一聲,走到沙發上,開始低聲啜泣,靜靜用一團手帕擦眼睛。

  吳太太一再說:「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

  「媽媽,都是你!都是你!」愛麗由沙發上叫著。她一定恨死她媽媽了!

  客人走了以後,叔叔非常生氣。他批評侄兒不禮貌,聲音都沙啞了。他咬著香煙,一再大聲拍著沙發的扶手,還吐了好幾口痰。最後他上樓了;給他消氣是茱娜的職責,所以她也跟了上去。

  * * *

  茱娜現在對杏樂說:「你叔叔認為你該向吳太太道歉。」

  「為什麼?」

  「你叔叔要你這樣。他叫我來告訴你。」

  「剛才你自己還說,我若不想娶愛麗,還是讓他們知道的好。」

  「我只是說,你若肯去看看吳太太,說幾句話,儘管去。我答應叔叔要跟你講的。」

  「你認為呢?」杏樂向來尊重茱娜的見解。

  「這就看你了。你若不想和吳家聯姻,將來總會有不愉快發生……假如你肯去,叔叔會覺得好受些,道歉一句又不花什麼本錢。不過遲早……總要說清楚。最後會傷愛麗的心。這也沒有辦法……我還聞到含笑花的幽香——她叫什麼來著?……柏英?——柏英送你的。哪天你和我談談她吧。」

  「為什麼?」

  「我想知道嘛。」

  「怎麼呢?」

  「因為我是女人嘛。」

  她望著他,他也看看她,說:「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錯過了機會,她現在已經結婚了。」

  「你一定不樂意,我知道。她也不願意?」

  「可以這麼說。環境的壓力。實在不能怪任何人。」

  「但是她還寄花給你。她一定也不會寫字囉。」

  「不會。花朵能傳達信紙所無法表達的深意,你不覺得嗎?」

  「喔,我要走了。我要出去洗頭髮,必須先打電話叫車。你若要進城,就一起來吧。」

  「不了,謝謝。」

  「除非你要下樓,不然我叫阿花把早餐送上來。」

  茱娜臨走還帶著關切和好奇的表情。

  杏樂一面吃早餐,一面瀏覽晨間的報紙。中國有革命進行著。那是一九二七年。國民革命軍由廣東出發,很快向江西推進。由各方面看來,這似乎真像一回事,不是中華民國成立十五年來軍閥的許多內戰之一。國民革命軍繼續前進,目標是掃除軍閥,在國民黨領導下統一全國。他們有清晰、健全的建國計劃,得到了中國智識分子的支持。標題說「上海淪陷」。國民革命軍的北伐正在進行。中華民國青年全心響應這個工作。杏樂也很興奮。局勢月月改觀。他不知道北伐有沒有經過他的故鄉福建省,也不知道他母親、姊姊和柏英會有什麼遭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