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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7)


  院長給美國教會醫院打電話求救。幾分鐘之後,一個美國醫生和一個日本軍官來了,那日本軍官是趕巧那時到美國醫院去有事。院長把經過情形告訴他們,並領他們進去,幾個修女在後面跟著。日本軍官問那幾個日本兵,日本兵用日語回答。第一個日本人卷起袖子,告訴他被女人咬的地方,出乎大家的意料,日本軍官沒再說什麼,出手在那個日本兵的臉上打了一巴掌,然後向修女院長轉過身來。

  他用很壞的中國話說:「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呢?我要見見她們。」

  院長走進去,把木蘭和阿眉帶出來。日本軍官一看木蘭和阿眉如此美貌,轉過去對那個日本兵狠狠瞪了一眼。那個日本兵顯然是報告過他們原是搜查共產黨。

  阿眉和修道院長勉強用英語和美國醫生說話,美國醫生用英語和日本軍官說話。阿眉把事情的經過說明,美國醫生再轉告日本軍官。日本軍官似乎是個好人,而且已經懂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仍然想保持日本軍隊的尊嚴,所以他問了一個問題。

  美國醫生說:「軍官問你們是不是反日的共產黨。」阿眉說:「我恨他們!」木蘭說:「我們不是共產黨,但是反對日本人,因為他這個日本兵侮辱我女兒。」

  日本軍官直接對木蘭說:「你很生氣。」

  雖然日本軍官的發音不好,木蘭懂得angry這個字,木蘭現在對美國醫生說話,美國醫生中國話全聽得懂。

  木蘭說:「您告訴這位日本軍官不要無理取鬧。他怪我生氣,我是生氣了。但是您告訴他不要像無鹽一樣。」美國醫生問:「誰是無鹽?」

  木蘭說:「她是中國古代最醜的女人。她的名字叫無鹽。英文是No Salt。無鹽這個女人去見國王,請求國王娶她愛她。她應當有點自知之明才是。」

  美國醫生微微一笑,覺得把這種譬喻翻譯過去不太適宜。但是日本軍官卻把英文的No Salt聽清楚了,他問美國醫生木蘭說無鹽是怎麼回事,美國醫生只是說:「她說無鹽那個女人很可憐。因為生得醜,沒有男人愛她。」

  美國醫生笑起來,日本軍官也笑起來,日本軍官笑是表示他很欣賞這個典故,當然他並沒有懂木蘭用這個典故的意思。他以為木蘭是說只有醜女人才沒被污辱,他把「無鹽」兩個字寫在手心叫木蘭看。木蘭冷笑了一下。日本軍官也張開嘴唇半笑了一下。那幾個修女覺得很怪,日本軍官居然向中國女人有和善的笑容。

  美國醫生對那個日本人說:「這次你可以算在現場把他們抓住了吧?過去,你可以說你不相信。」

  日本軍官回答說:「我們是正在盡力維持軍紀和秩序。我們在這兒的紀律已經很好了。你知道南京、蘇州、嘉興吧!」

  那位軍官似乎是在盡力而為,可是自己的部下以外的日本兵,他就不能管了。他轉過身去,用日本話吩咐日本兵出去,他們便由小教堂的大門出去。

  日本軍官臨走時說:「你們最好撤出這些女人,把她們遷到別處去。這個地方太偏遠,我們的兵我無法監督。」

  這件意外事故過去之後,美國醫生和修道院院長決定暫時撤空這個修道院,因為地點不相宜。婦女們由救護軍送到天主教醫院,所有的難民當天都搬走了。

  出乎蓀亞和左忠的意料,木蘭、阿眉和錦兒,那天中午以前由修道院回到家裡。木蘭的前額上挨打的腫處尚未消失。等她把修道院發生的事告訴他們之後,大家都說:「杭州怎麼還能住下去呢?」決定往內地遷移。

  他們決定準備往內地遷移,準備那困難長途的逃難。他們的財產現在值十萬塊錢,蓀亞的商店已經和全杭州城別家商店遭受了同一的命運。日本兵闖進去搶劫過,夥計們已經逃走,蓀亞是一籌莫展。在一個月前,他算弄到兩萬塊錢的現款,只能帶著這筆錢走。蓀亞把一萬分在他自己、木蘭和阿眉三個人身上,縫在內衣上的小口袋裡,因為錦兒全家也跟著他們一齊走,他們每個人身上也都同樣藏了一百塊。剩下的錢木蘭縫在棉被裡。木蘭也像當年她父親一樣,把最好的古玩字畫藏在以前掘好的防空洞裡的地下。她也把一切玉和珍珠藏在行李袋、鋪蓋之內、她身上和女兒身上。他們知道路上一定有地方要徒步而行,因為不知道能否雇到車輛,所以帶的毯子、衣裳,只以錦兒的丈夫和小兒子丙兒能帶得動的為限。丙兒現在是個很健壯的青年了,和阿通同歲。

  他們和美國老師司寬頓小姐商量好替他們轉信,木蘭給阿通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妹妹遭遇的事情。她很惱怒的寫:「不要忘記你伯母曼娘和你妹妹阿眉的遭受污辱,不把日本鬼子趕下海,誓不停戰!」

  因為錢塘江大鐵橋,當初是花了數百萬興建的,後來國軍撤退時自行炸毀,他們現在決定向東逃,再轉向南過江,然後再乘車往南昌。大橋若不斷,只要往西走,離城不遠即可乘火車,但是現在西方與西南方都有戰事,在哪方面通過都有危險,因為每個難民的錢和值錢的東西,都被日本兵搜劫一空,他們指稱這些錢和東西是搶來的,必須由他們退回原失主。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木蘭全家人撇下了家,參加千萬人的難民群,往中國內地逃難。他們是三個男人,三個女人,都是成年人。左忠和丙兒扛著大件行李,錦兒提著布包袱,蓀亞提著一個小皮包,裡頭裝著貴重的東西和文件。現在木蘭的大腳對她太方便了。阿眉因為身體消瘦,走起來倒輕鬆。錦兒雖然是個女人,身體卻不軟弱,木蘭和女兒好多的地方兒要依靠她。事實上,他們誰也不知道哪段旅程是什麼樣子,因為情形時時改變。

  過了不久,他們遇到一條小溪,二十尺寬,一座橋已經炸斷。水只有一、二尺深。但是錦兒說,她把木蘭和阿眉背過去,免得她倆把腳弄濕。但是她丈夫說不必由她背,丙兒就可以把她背過去。所以錦兒由她兒子背過去,然後左忠和丙兒把木蘭和阿眉再背過去。這樣情形之下,很奇怪的是,主僕之間的分別自然消失了。這時所需要的,是力量、智慧、忠誠。木蘭由左忠背著過去時,她向那邊岸上的錦兒喊:

  「錦兒,我應當讚美你!」

  「為什麼?」

  「因為你嫁了這麼個強壯的丈夫!」

  蓀亞這時已經站在對面的岸上,他說:「妙想家,你還能開玩笑哇?」

  木蘭很快樂的喊:「胖子,為什麼不能?」

  所以他們繼續往前走,精神滿愉快。當時天氣晴朗,冬天的太陽照起來,步行最好,只嫌穿的衣服多了一點兒。過了一會兒,木蘭和阿眉只得脫下外衣,自己手裡拿著。前面是美麗的鄉野,有富足的村莊,高大的竹林。在一處竹林下,他們停下歇息,那兒的竹子高達四五十尺。

  不久,他們走到一個村子,過了那村子,前面是一個渡口。渡船夫告訴他們再往前走兩裡有一個市鎮,到那兒,若是運氣好,可以雇得到車。他們接著往前走,不久,就看見一行行的難民,由東方與東北方往那個市鎮走來。在那個市鎮上,不論出多高的價錢,也雇不到什麼車。因為洋車、摩托車、轎子、馱載的牛馬,或是被軍隊徵用,或是被前面的有錢人雇走了。但是蓀亞還抱希望,他以為他們一到通往天臺山的公路上,也許能找得到。

  歇息了一會兒,他們又開始出發,加入了越來越多的難民群,雖然是離鄉背井的悲劇,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有時在這兒那兒,也看得見一輛洋車,拉著老母,或是有病的女人。有弟兄二人用一扇門板抬著老母,中間拴一根杠子,抬在肩上。有兒子背著母親的,有父親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筐子,一頭兒是小孩子,一頭兒是飯鍋和鋪蓋。有一個病人捆在水牛背上走。

  幾千人的腳在跋涉前行,那麼艱苦的跋涉前行,逃避可怕的敵人。但是他們的臉上有沉靜的剛強毅力。沒有什麼人談論過去;將來也是茫然一片;他們只想眼前的需要——比如,肩膊是否疲倦,到下一個市鎮還有多遠,今晚天氣是不是夠好。一個巨大的,頑強的,跋涉的人群,整個拋棄故國家園的人群,憑著不屈不撓的勇氣,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國的內地,重建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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