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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6)


  她兒子還有信從前線寄來,當然是繞路輾轉奇到的。阿眉還和董娜秀小姐經常通信,由一種特別外國郵包傳遞。這樣,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轉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寬頓小姐。因此阿眉開始與司寬頓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來,木蘭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內地遷移。杭州好在與往內地逃難的各地點都有路線相連。再者,日本軍隊的真面目還沒有揭露,阿眉的外國朋友還在說她們對日本軍隊的紀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軍在華北的暴行信以為真。

  木蘭一天天的過,無時不在等兒子的信。據她看來,不到戰爭結束,是沒有機會見到兒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調到內地。她現在已經覺得自己是個無兒之母,也開始瞭解陳三的母親等兒子回家的心情,望子歸來似乎永遠是母親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陳媽時,她就想到陳媽的兒子陳三。她覺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開始就如此,於是她極力想從父親的道家哲學裡尋求一種安慰。

  現在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兒子的人生則正在春天。秋葉的歌聲之內,就含有來春的催眠曲,也含有來夏的曲調。在升降的循環的交替中,道的盛衰盈虧兩個力量,也是如此。實際上,夏季的開始並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晝漸長,陰的力量開始衰退;冬天的開始在夏至,那時白晝漸短,陽的力量開始衰退,陰氣漸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環而有青春,成長,衰老。陳媽已經過去,但是兒子陳三則正在壯年。曼娘過去了,但是阿瑄則正在繼續。在木蘭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覺到生活的意義,也感覺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興起。

  在她回顧過去的將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覺得中國也是如此。老的葉子一片一片的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長起來,精力足,希望大。

  這些想法使木蘭耐性漸大,更能達時知命,雖然是來日歲月漸少,她卻勇氣再現。蓀亞發現她的面容已經改變,雖然有點兒傷感,有點兒衰老,但卻顯得慈愛多了,她已經不再對死亡恐懼,也不再擔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擔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軍進了南京。日軍的無恥行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騰不安。他們荒唐墮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時,他們才停下來喘喘氣,這一段日子有幾個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灣以北,自從十月底就在日本佔領之下。進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事,並不困難,因為杭州是在浙江省的北部尖端,戰略地勢上正控制通往南部、西部和西南內地的公路網和一條鐵路。

  木蘭的頭腦還在懶散消沉聽天由命的狀態之下,有什麼變故並不很在意,這時謠傳中國軍隊即將棄城撤退,到十二月二十二日,橫跨錢塘江的大鐵橋,和一個大電力廠,這都是杭州人頗引以為榮的建設,被我軍自行炸毀。撤退的國軍實行「焦土」政策,把遺留下可能為敵人利用的東西完全毀滅。撤退甚為成功,城外道路橋樑完全炸毀無遺。

  但是杭州這個湖山城市,像北平一樣,立刻又受到人的青睞,當地所受的破壞不像蘇州、無錫、南京那麼厲害,因為在杭州沒有作戰,日本軍佔領之後,也不會有重大的破壞,因為是國軍自動放棄的。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日軍到了!三三兩兩,在街上散漫亂轉,疲乏而厭倦,即沒有軍人秩序,也沒有任何警覺,因為知道城內已經沒有中國軍隊。他們在幾天行軍之後,顯得又饑又餓又肮髒,漫無目的,各處徘徊,尋找食物。

  其實這正是一個好機會,日本可以表現保護善良百姓的軍紀和能力,讓百姓在他們統治之下重度正常生活。

  最初,老百姓並不很怕佔領的日本軍。木蘭在城中城隍山的家裡,在聖誕節,聽得見天主教修道院的歌唱。後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恐怖的女人開始在外國學校,外國醫院,外國修道院躲藏。兩個最大的外國教會住宅,原先打算各自收容避難的婦女兒童最多一千人,後來各收容了兩千五百人。走廊、陽臺、樓梯的梯頂,每一個可坐的地方都有人占滿了。

  日本軍佔領了五個禮拜之後,一個美僑醫生覺得實在是抑制不住了,寫出這樣的話來:「我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哪一個人家沒遭到騷擾。各處恐怖暴行公然進行。在日本人佔領之前,中國朋友所說的日本人的暴行,我們曾給打了折扣,現在我們在萬分悲傷之下來承認,那還不足以充分描寫實際的恐怖……現在日本人已經佔領了五周,你不管在城內什麼地方走,幾乎都會看見日本兵公開搶劫,而日本當局毫無干涉制止之意,即便到現在,婦女到什麼地方也得不到安全。」

  驚人的傳聞都是搶劫姦淫,千篇一律。木蘭說對了,日本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

  城隍山因為是俯瞰西湖和錢塘江的高處,有幾個日本哨兵駐紮在木蘭家附近,這很使木蘭家受到威脅。阿眉認識美國老師司寬頓小姐,但是學校則嫌太遠,可是天主教的修道院則在木蘭家附近。司寬頓小姐給修道院的院長寫了一封信,請她允許木蘭母女和一個女僕去避難。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木蘭和阿眉,還有錦兒就遷入修道院。男人不許進入,分手時也有點難過,但是蓀亞算放了心;他自己沒有什麼可怕的,和左忠丙兒回家去。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阿眉吃了早飯之後,走到修道院的花園裡去散步。她母親正在小教堂裡,看早晨的禱告。那天早晨天氣晴朗,阿眉越走越遠,忘記了會有危險。

  忽然她看見十五尺之外修道院的牆外,一棵樹上有一個人頭往裡窺伺。顯然是一個日本兵,因為戴著軍帽。

  阿眉尖聲號叫,趕快奔跑。日本兵跳過牆來追她。路很彎曲。她繞著一條小徑奔跑時,日本兵從那邊跑過來,差幾尺沒抓住阿眉。

  阿眉用盡吃奶的勁跑,跑上一個矮樹叢周圍的石頭臺階。日本兵在石頭臺階上摔倒,但是又終於離阿眉近了。阿眉喊:

  「救命!救命!」

  這時日本兵已經抓住了阿眉,用力吻她。他們現在是在上面院子裡,離修女做早禱的小教堂很近。木蘭正在看那新奇的典禮和修道院院長的動作,心中則力圖把家中新近遭遇的突如其來的雜亂的變化都想起來,再聯繫在一起。木蘭不像她母親和大多數女人那樣在佛教的氣氛中長大。現在她覺得這洋神洋教很特別,和中國的信仰那麼不同,可也那麼相近。過去幾個月來不幸的事故,使她越發接近一位不可知的主宰,這位主宰,他父親名之曰不可以名之的道,而她自己則稱之為命運。現在和以前一樣,她一想到道,就想到父親。修女的特別的誦經聲和純白的臉,非常感動她,她的眼睛濕濕的,覺得自己正面對著永恆。

  忽然間,阿眉大聲喊救命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驚醒,修道院長突然停止了儀式,命令幾個修女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繼續禱告。

  木蘭已經沖出了小教堂,四、五個修女隨後跟出來。她們看見阿眉在日本兵的掌握中,正揪日本兵的頭髮,拼命的打他。木蘭也沖到日本兵身上,用嘴咬抱著女兒的日本兵的胳膊。日本兵放開她的女兒,轉過身來,在木蘭的頭上打了一拳,木蘭趔趄了一下兒。阿眉還尖聲號叫,還想再打。但是日本兵看見白臉的外國人出現了,很快但平靜若無其事的走開,木蘭母女哭做一團,頭髮散亂。

  修女走過來,想安慰母女二人,用柔和悅耳的法國話低聲說了幾句,但是木蘭母女聽不懂。木蘭一生沒被男人女人打過,甚至也沒被畜生撞過。現在女兒和自己受了日本鬼子的攻擊毆打,又憤怒,又恐懼,又覺得丟臉,她一邊哭一邊罵:「你們三島的三寸丁!你不得好死!」阿眉怒氣衝衝的把日本兵在臉上吻過的地方擦了擦,簡直想把那塊肉擦下去一樣。

  這時禱告會已經匆匆結束,修女們原來都來到外面,現在修道院長又把她們領進教堂去。院長這個女人,人矮聲音大,在溫和的態度之下,顯出內在強大的精力。她大怒,把阿眉摟在懷裡,用中國話安慰她。雖然危機已過,阿眉還抽抽噎噎的哭,渾身顫抖不已,嘴唇的顫動也和木蘭當年一樣。一個中國修女前來跟她們母女說話,阿眉的哭泣漸漸平息。剛過了十分鐘,那個日本兵帶著另外四個日本兵來了,要求見院長。

  院長向他們喊:「你要幹什麼?」

  一個日本兵說:「我們要搜查共產黨和反日的女人。你們這兒有很多這種女人。」

  院長堅決的說:「不行,不能搜。」

  在小教堂內有三四十婦女,看見日本兵之後,她們便趕快溜進裡面屋子去。吻過阿眉的日本兵現在看見阿眉和木蘭,他說:「她們在這兒——反日的共產黨!」他把一隻袖子卷起來說:「那個女人咬我。這是對天皇陛下的污辱。必須處罰。」院長說:「你不能抓她!」說著在胸前劃十字,低聲禱告了幾句。

  一個日本兵打了她一個嘴巴。院長一看情勢無望,不再麻煩,立刻走開,用法文向修女說把中國婦女從教堂後面領走,把門鎖起來,她自己從前門走出來,從外面上了鎖。這麼一來,日本兵還不知道,已經被鎖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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