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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6)


  木蘭說:「他們很好。爸爸,您身體還是這麼硬朗!這些年您都在哪兒了?」

  木蘭再三追問時,他說:「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們找到我,我到山西五臺山又住了一年。然後又去游到陝西華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後到四川峨眉山……」

  還沒等父親說完,木蘭情不自禁插嘴說:「爸爸,為什麼不帶我去呀?」

  姚老先生安安靜靜的說:「我甚至還到了立夫的老家那個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兒,我險些被他們認出來……我往南到天臺,到普陀。」

  木蘭熱情激蕩,不勝羡慕之至,她說:「您若當初讓我知道,我一定跟著您去了。」

  父親回答說:「你怎麼可以去?你們年輕人要坐船坐轎。我上華山要爬一萬尺高,我到四川峨眉山是來回步行的。」寶芬的二女兒問:「爺爺,您到普陀島,是不是在水上走過去的?」

  姚老先生說:「也許是在水上走過去的,也許不是。」他話說得那麼嚴肅,臉上那麼脫俗,小女孩兒真覺得祖父是個神仙聖徒。

  姚老先生從容微笑說:「在華山我從一隻老虎前面經過,我望瞭望它,它望瞭望我,它偷偷溜走了。我告訴你們,孩子,我這旅行,一半是遊山玩水觀賞風景,一半是自我求解脫。這兩個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許你們不明白。自我解脫的基礎在於身體的鍛煉,人必須無錢無憂慮,隨時死就死。這樣你才能像個死而復生的人一樣雲遊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刹那都當做蒼天賜予的,你必須感謝上蒼。你身上不帶錢,則盜賊不近身。但是你不能這樣子旅行,那就必須把身體鍛煉好——你的手,你的腳,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須能夠找到什麼吃什麼,或者能挨餓,不吃東西。必須室內室外都可以睡覺,不管什麼天氣都能忍受。你若沒有這麼一個身體,就不能旅行。」

  大家問:「到哪兒找東西吃呢?」

  「我在路上向人家乞討,村裡的人對老人很慈善。我能躺在硬石頭上過夜。到了廟裡,人家總是給我飯食住處,因為我身上帶有五臺山正式蓋有印章的法牒。我隨身帶著藥,到廟裡就送給廟裡一部分。在四川的樹林子裡,我看見長在老樹樁子上的銀耳,我們藥鋪賣銀耳賺了好多錢,就是那種東西。」

  老爺回來的消息全家都知道了。僕人們,舊的,新的,都來看這位長者。寶芬的父母也來看他,恭維他是「高僧轉世」。他的臉上皺紋很深,面如風吹雨打中的紅銅色。他雖然是七十二歲,但是步履輕快,聲音洪亮而微帶柔和,目光則神彩照人,一如往昔。他說曾經在黑暗中鍛煉目光,所以在夜間走山路,毫無困難。

  那天晚上雖然是銀屏的忌辰,全家宴飯歡樂,為前所未有。姚老先生仍然身著道袍,坐在席上吃魚吃雞,仿佛並沒有出家。

  寶芬的父親說:「您到底是不是已經得道了?」姚老先生回答說:「不是。我一路之上,只是一個乞丐。有時連青菜也沒得吃。那時候兒有人給我雞吃,我就得吃雞。

  這有什麼關係?」

  等老方丈進來,他認得出姚老先生,他說:「大哥,我不知道您就是王府花園的主人哪!十天之前您不是在我們西山的廟裡住過嗎?」

  姚老先生說:「不錯,是啊,多謝您的厚待。我聽說他們請您來做佛事,所以我一直等到今天。」大家這才明白為什麼他正好在這個時候兒回來。馮舅爺想把茶葉和藥材生意的情形告訴他,但是他不願聽生意方面的事,又轉身去看他的孫子。

  寶芬的五歲小女孩兒,又聰明又淘氣,指著屋裡姚老先生的像片兒說:「你不是我爺爺,那個人才是我爺爺。你是個神仙。」

  寶芬忙解釋說:「你爺爺十年前出外去了,現在才回來。」

  他們告訴了立夫的被捕監禁和釋放,以及他怎麼樣才搬到南方去的經過,也是為了安全的緣故。他們提起立夫被控告的理由,一件就是他在山頂上把他妹妹嫁給陳三的事,姚老先生說他喜歡這件婚事。

  木蘭給莫愁打電報,第二天收到了回電,說她和丈夫不久就返回北平看父親。木蘭和蓀亞正計劃搬到杭州去。他們的東西有的已經裝了箱子,現在正住在花園裡一個較為破舊的院子裡。木蘭現在又遇到問題,就是老父剛回來,她不久就要南遷,簡直猶如生離死別一樣。她對父親又敬又愛,現在實不忍心離去。倘若父親願意,她很高興在父親晚年能夠伺候父親。所以她去見父親長談。她說:「爸爸,我們要到杭州去住。您記得我丟了的時候兒媽做的夢嗎?我是扶著您老年過橋的人。您需要一個安靜的家,那也正是我們的心願。這兒太亂。並且,杭州是您的老家。杭州也有好廟。您若願意,咱們可以在靈隱寺附近買棟房子。在那兒過一段安靜隱居的生活,是再好沒有的了。」

  父親當然願意和兒子一起住。但是木蘭說:「莫愁妹妹也在南方。古語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兩個女婿不就是一個兒子嗎?」

  阿非當然不願意父親到南方去。父親問他:「你為什麼也不到南方去呢?」

  但是阿非說不能去,因為寶芬的父母和他住在一起,除去店鋪的事情之外,他還在幫助岳父在禁毒協會的公務。

  姚老先生答應和木蘭到南方去,但是說在南方的房子弄妥當之前,他先住在北平靜宜國家中。他打電報給莫愁,讓她在南方等著,因為他不久就到南方去看她。但是莫愁要一個人從南方回北平來,因為她急於要見父親,木蘭等著莫愁一齊南返。

  莫愁一個禮拜之後到的。姐妹倆分別了將近三年,見面非常歡喜,姚老先生問了好多關於立夫的事。但是木蘭只問了一句:「他走道兒還瘸嗎?」莫愁簡單的回答說:「還有點兒瘸。」

  所有親戚家的女人都很喜歡莫愁,好多人請她吃飯,為她接風,有些家請客有兩個用意,一是為莫愁接風,一是為木蘭送行。在臨走的那天晚上,曼娘最後請他們。阿瑄也在座。他在吃飯時說禁毒的工作不容易,因為走私毒品的人有日本人,也有韓國人,都受日本領事保護。他也提到素雲的事,素雲在日本租界經營很多的業務,所以有「白面兒皇后」之稱。曼娘也痛駡日本人,木蘭深感意外。後來才明白。

  木蘭、曼娘和暗香兩個妯娌分手之時,非常難過。然後南遷杭州,重建新家。他們先和莫愁到蘇州。木蘭快樂而激動,因為她夢想已久的簡單淳樸田園式的生活,就快實現了,而且她向都市生活的奢侈和富有的社會,也永遠告別了。她卻不知道這個田園生活的美夢卻含有她前所未經的辛酸。

  在蘇州,他們停下來到莫愁家探視。立夫和孩子們到火車站迎接。蓀亞和立夫很親熱。立夫雖走起路來還有點兒瘸,一定要幫著蓀亞把行李提到馬車上去。木蘭看見立夫比在北京時面色蒼白,立夫看見木蘭和以前一樣活潑愉快,只是在蘇州人眼裡看來,穿著打扮得太講究了。立夫只穿著一件布大褂兒,布鞋,戴著眼鏡,看來就像個學者。他說自從來到蘇州,他一直沒穿過西服。

  他們雇了一條船,可以輕鬆自如的到城西莫愁的家。在河上乘舟而行,木蘭和孩子都感到新奇,十分高興。過了好多半圓形的橋,河面展寬,岸上越發顯出田園風光,莫愁的家就在這一帶的岸上。

  立夫的母親和妹妹在後門兒等著他們呢。環兒現在回來和母親住,丈夫陳三在軍隊裡做上尉軍官。蓀亞和木蘭把行李一直托運到杭州,只帶了幾件小口袋,打算住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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