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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7)


  木蘭極想看看立夫的書房,還沒有吃面,就要到書房去看。蘇州的房子裡院子很多,因此立夫用一整個院子做書房。屋裡陳設稀疏,光線很好。在靠牆的長案上有一尊兩尺高的西藏佛像。在書架上,還是他生物學的舊書,好多中國舊書,都有很好的布套。封底的書名,都是陳三工楷寫的,有的字不夠工整,那是性急的人寫的,當然是立夫自己。他從事古文字學研究,自然與金石學發生了關聯。蓀亞看到幾本書,書名是《西清古鑒》,《金石錄》,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兒。在一個有抽屜的書櫥裡,有立夫自己搜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爺的一旁,放著一塊巨大的骨頭,上面刻著字,顯然是巨獸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對著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塊未經油漆的舊木板,就是他的書桌,桌子前頭有一把棕色光亮的籐椅子。

  木蘭問:「你就坐在這兒做事?」

  立夫點頭兒說:「是。」

  她認出來一個粗脖子的玻璃瓶子,裡頭放著煙頭兒煙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實驗室裡的舊東西,因為這個煙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裡頭煙灰堆積的情形,令人心裡很暢快,也因為在這樣煙缸子裡煙灰不會亂飛,莫愁很喜愛。立夫有一次說這個想法很別致,而且不費一文錢。

  木蘭問:「你的稿子呢?我沒看見。」

  立夫回答說:「都放在抽屜裡了。」

  現在莫愁來叫他倆去吃面。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雞肉白麵。木蘭把湯裡的白肉蘸了點兒醬油吃下去,立刻就覺得蘇州生活滿合乎自己的習慣。

  立夫很得意的說:「吃雞,蘇州第一;做雞湯,我母親第一。」

  莫愁說:「男人在家吃得好,寵著,慣著,立夫第一。」

  他們又接著談論立夫的治學,何時可以把書寫好。立夫說:「這本書很大,印起來,也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誰會看。出版之後,恐怕三年也賣不了兩百部。」

  木蘭問:「就因為這個你才慢下來嗎?」

  立夫說:「也不是。還有幾點我不很清楚,還要研究。就是最難最有興趣的那些字之中,還有幾個問題。你知道這會推翻經書上的文句的。在大學上,有『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據甲骨文,應當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念錯了。這一定是他們老師教錯的。在孔夫子的時候兒,甲骨文已經一千多年了。」環兒開玩笑說:「你的著作裡若有好多這種說法,人家要說你是共產黨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說:「應當有一種共產黨語言學,另一種民主語言學,法西斯語言學。」那時候兒,民主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在讀書人嘴上漸漸成為口頭禪了。

  環兒,可以說思想本來左傾,現在有點兒厭惡那種激進思想,往往出語諷刺挖苦。國民革命把軍閥政府推翻之後,國共分裂,國民政府開始剿共,國民黨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派,共產思想則轉入地下活動。木蘭聽說在政府剿共期間,黛雲一度坐監,後來被釋出獄,現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沒有舉行結婚典禮,和一個叫羅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時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從歐洲人名譯成的中文,好像這樣才夠革命。羅曼、巴金就是此類。

  那天晚上,他們雇了蘇州河上一個有房間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敘。這些船以前是官人用的,或是舉子往北京去趕考時在運糧河上用的,現在主要往太湖遊玩時才乘坐,有時也充做水上飯館之用,因為船上的廚師多以精於烹調出名。這種船使木蘭和蓀亞想起了逃拳亂時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劃行出去,不是往繁華的萬年橋,而是往鄉間去,河道漸寬,岸上陸地寬闊,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靜。一個船娘會吹簫。飯後,木蘭只想要月光,令人把一切燈光完全滅去。然後由船內移到船頭上坐,女人坐著,立夫躺在光亮的甲板上,兩隻腳高高放在欄杆上。木蘭因為是生平第一次欣賞到江南之美,深信舉家南遷之得策。蘇州周圍地區沒有一點兒北平的富麗堂皇之美。但是空氣濕潤,鄉間的風光有誘人的溫柔,蘇州的女人之美,據說與當地的水軟氣潤大有關係。蘇州方言的水汪汪兒的柔弱的味道,也正跟當地的河渠縱橫水稻盈野相符合。這種吳儂軟語出諸青春的蘇州船娘之口,使木蘭聽了簡直著迷。莫愁的孩子,尤其是最幼小的,也學會了蘇州話。在這幾個孩子之中,木蘭很喜愛的是最大的那一個,就是肖夫。肖夫今年十四歲,立夫說他已經能認八千個字,因為父親是用一種新方法教他的,用的是合乎科學的偏旁分類法。

  夜漸深,人真正浸潤在朦朧的月色和柔美的語音中。木蘭漸漸輕鬆下來,先是用一個肘斜支著身子躺著,最後平躺在甲板上,身旁是她的孩子,孩子再過去躺的是立夫。不過莫愁因為蓀亞在,為一個禮字,還仍然坐著。

  螢火蟲自岸上飛來,落在他們身上。一個在木蘭伸出的胳膊上爬。莫愁伸手打下去。木蘭喊說:「你一定打死它了。

  你打得那麼重!」

  木蘭坐起來,看看那個受傷的螢火蟲,已經滾在甲板上。

  轉眼之間,那光亮消失了。

  木蘭很難過地喊:「你打死它了!」

  莫愁回答說:「那有什麼關係?只是個螢火蟲兒罷了。」

  木蘭說:「但是多麼美呀!」

  立夫說:「她常那麼弄死昆蟲。」

  莫愁不服說:「一個蟲子又有什麼關係?」

  木蘭很傷心的說:「妹妹,你的確不應當。它也是一條生命。」

  這件小事算過去了,但是木蘭還難過了幾分鐘,沒再躺下去。立夫開始說飛螢和火螢的分別,還有那種光的神秘,那種沒有熱的光,科學家還不能製造。由螢火蟲他又說到電鰻,電鰻能發電電死敵對的動物,孩子們坐著聽得出神。他們大約十一點才回到家裡,小孩子已經睡著。第二天,蓀亞和木蘭向立夫家告別,往杭州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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