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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5)


  回家安葬現在是辦不到,因為山東過去幾年在張宗昌的糟踏之下已經毀爛了,鄉間土匪遍地,上有荒唐浪蕩的省長,自然下有貪污腐敗的縣官兒。好人也不肯來,也不能來在瞎字不識的軍閥之下做事。但是現在真正不能移靈歸葬的理由,是膠濟鐵路正在日本海軍佔領之下。

  在華盛頓會議上,日本被迫將山東交還中國。現在國民革命軍已然把長江流域控制鞏固,又繼續北伐。先頭部隊在四月到達泰安,數日之後,即把省城佔領。張宗昌和奉軍退守德州。日本海軍存心阻擋革命軍的前進,以保護日本人的生命安全為藉口,遂登陸山東並佔據膠濟路。日本有兩次轟炸曾家的故鄉,他們最凶的轟炸那一次,在濟南,中國人三千六百五十二人喪生,據官方財產損失估計,為兩千六百萬元。並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國民黨員被捕,並予監禁,日本海陸軍把革命軍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時挖眼,割鼻,割耳之後,把他和他辦公處的同僚一齊謀害。這是濟南慘案,日本違反了九國公約,美國提議調解,為日本所拒絕。

  在日本這件野蠻兇殘的行動之後,緊接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滿鐵路皇姑屯日本軍崗哨警戒的地方,以電線觸發鐵道交插處的地雷,炸死奉軍軍閥張作霖,同車幾個東北將軍也一齊喪命。吳將軍也在內。

  日本這些非法行動引起中國全國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貨的運動,蔡公時的遺孀是領導人物。這項慘案的協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軍隊撤走,秩序恢復之後,曾太太的靈柩才運返故鄉泰安,葬于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倖免於難。但是那種兇殘暴行,喚醒了木蘭潛在的政治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過去做夢也沒夢到對日本有什麼好感惡感,現在也開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經進入國民黨的治下。奉系少帥張學良,痛心于父親之被日本謀殺,不顧日軍多次的威脅,毅然歸順中央。狗肉將軍則逃往東北日本的港口大連,安福系諸政客也都宦囊豐滿,全逃往此處。中國至此,至少是名義上,在國民黨之下全國統一了,建都在南京,北京改名為北平。

  木蘭想南遷杭州的老問題又提出來。先要處理了北平的房子。他們已經貼出房帖招租,要租出正院兒。北平現在騰出很多房子,因為好多政府機關人員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個新官員來打聽房子,並且說若是適宜,他預備買下來。他只出四千銀元,但也算難得的機會,於是曾家兄弟決定接受,自己再租個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兒愛蓮一起住,木蘭說她那一陣子預備遷往南方,但是因為靜宜園還有一半空著,曼娘和經亞家可以搬進去住,他們名義上付一點兒租錢也就算了。這會使王府花園再出現歡樂的氣氛,這樣也比租出去好。

  這個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為再往裡面姚太太的院子,現在由寶芬的父母住著。沒人願住紅玉的院子,因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丈夫帶著孩子搬進暗香齋。這時暗香歡喜的歎了口氣說:「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過去一直覺得我要搬到暗香齋來住。」

  王府花園的僕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為寶芬有好多旗人親戚沒有事情,她就把花園內的各種事情分派給他們做。

  博雅現在已經二十歲,非常嚴肅沉穩。雖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實珊瑚像他的母親一樣。他現在認為自己是姚家的長孫。一天他決定把母親銀屏的靈牌移進忠敏堂。他從父親體仁給母親照的好多照片裡,選出一張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親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要不斷點巨大的紅蠟燭,他自己時常進去拜祭。他對當年遭受虐待的母親的孝敬之心,和對祖母的仇恨,是同時存在心裡。他只覺得祖母是一個滿臉皺紋瘋狂的啞巴老婆子,他也只見過很少幾次。聽見人說他母親的鬼把祖母弄啞的,他就真相信他母親的靈魂曾經出現過。

  祖母在時,銀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則是安撫亡魂,一則希望使姚太太恢復說話的能力。現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歲,他想要舉行一個大典禮。他這種孝思,全家無不贊成,於是大事籌備。請和尚念經,宰羊獻祭。晚上設有宴席,下午六點鐘光景,點上了蠟燭,和尚敲著木魚和鐘鈸高聲誦念經文。

  住在花園的兩家人都去行禮,華太太是銀屏的好友,也請來參加。只有桂姐和女兒沒到。博雅跪在父母的靈位前面磕頭流淚。祖母的相片也擺在桌上,博雅大不願意,由於阿非堅持,才勉強沒有撤走。所以在體仁和銀屏的相片的高處,掛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為姚先生已經離家十年,音訊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裡,藉以表示孝思。

  和尚們正在念金剛經,寶芬的女兒從外面跑進來,向母親喊說:「一個老和尚進來了,他瞪著好亮的眼睛看我。」寶芬說:「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的,他也不過是念經的和尚罷了。」

  孩子說:「不對,他看來好怪。我問他是誰,他不理我。」

  「他進來了嗎?」

  「我看見他進到自省堂去了。僕人們想攔住他,他睜大了眼睛看看他們,還照舊往前走。媽,他的白鬍子好長,眼眉又白又濃——好像個老壽星。」

  現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廳的蠟燭光中行禮祭祀,那個老和尚走進來,靜靜的站著。和尚們忙著念經,也沒人注意他進來。念完經,為首的和尚走向前來,準備到院裡去燒紙,有幾個人跟隨著他到院裡去。在屋裡的人這才發現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們,合掌為禮,口中念念有詞。家人都畢恭畢敬站著,等著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慢慢轉過身來,面對大家,藹然微笑說:「我回來了。」

  在他沒轉過身來時,木蘭已經覺得有點兒激動,因為從背面看她認為她能認出父親的頭,心裡已經有一半兒相信也許是父親。一看他那臉,長長的白鬍子,濃白的眉毛,光亮炯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

  木蘭跑過去說:「噢,是爸爸!」

  寶芬說:「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著木蘭跑過去,蓀亞和經亞也過去擠在老和尚的周圍。博雅聽見裡面的歡叫聲,還有別人也在外面看著燒紙,一齊跑進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鬍子後面微笑,問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溫和之中而有疏遠冷淡之意。

  木蘭,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淚。曼娘和暗香躊躕退縮,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時,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說:「這是我孫子,長得這麼大了!」寶芬把兩個女兒介紹給姚老先生,兩個小孩子望著這個怪樣子的祖父時,不由得害怕顫抖。馮舅爺過去和姐夫說話,是兩個老人的別後重逢。紅玉的兩個弟弟,現在都成年了,流露著納悶兒的眼光看這位伯父。

  一眼看見華太太站在遠處,姚老先生走過去,以精力充沛的聲音說:「您好吧?今兒大家都在這兒!」然後轉身問:

  「立夫和莫愁呢?」

  木蘭回答說:「他們在南方呢。」

  「他們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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