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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4)


  什刹海是木蘭和立夫多少年前去看洪水的地方。那一次莫愁在家沒有去,是在家給立夫燙衣裳,他們那時都還沒有訂婚。於是一同去那個老地方,進入那個老飯莊子會賢堂,坐在那個老走廊下。趕巧也是同樣的月份。遠處還看得見鼓樓和北海的小白塔。

  他們說的話並無任何重要性,只是感觸良多。木蘭一向把和立夫度過的刹那,全都深記在心。她回想當年初來此地,正好二十年以前,她父親和紅玉都在。她父親今在何方?他已經一去七年,父親若還健在,三年以後就要返回北京了。她想到紅玉的跳水自殺,又在悲傷的心情之下和妹妹談起來,她眼裡有眼淚。莫愁以為木蘭這樣多愁善感,太不適宜。木蘭也提到自己有南遷之意,但因婆婆年老多病,實在難以成行。

  這時大家都談到立夫到南方之後的治學計劃,木蘭這時對立夫說出了寫那部巨著的話。

  立夫對木蘭用戲劇式的努力使他從監獄裡獲得釋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謝的客套話表示謝意而已。但是後來他思索那冒險的含義,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蘭和她單獨在監獄的夜晚木蘭所說的話,那是在去見王司令官之前。木蘭說:「我會不惜更大的犧牲救你的命。」萬一王司令若像那奉軍司令之對付高教授太太,那該怎麼辦?木蘭會不會犧牲了她的貞潔救他的命呢?木蘭,他知道,一向不受習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許她會不惜一切!這個問題自然不能問,只好藏在自己心裡。他記憶中那偉大的愛情的考驗,他無法擺脫,那愛情變了形,成了他感情的動力,傾注在學術研究上。

  立夫和木蘭都對莫愁很忠實。在他工作時,每逢木蘭的眼睛和聲音在他心裡出現,他就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在人的心靈隱蔽的深處,社會上的批評是達不到的。

  莫愁也感覺到這種情形,但是她處理得非常得體,以致不會有流言蜚語發生,使丈夫和姐姐不會受到傷害。她從來沒露出嫉妒的感覺。木蘭幾年前在她訂婚前說過:「妹妹,你比我有福。」這話的意思,她現在明白了。但是她對姐姐和丈夫知之極深,信之極堅,所以每逢她接到木蘭的信,她就告訴立夫木蘭的近況。姐妹兩人經常通信,但是莫愁比木蘭寫信要多一些。

  在北京,木蘭和丈夫,兩個孩子,比以前過的日子更為平靜。一向忠心耿耿的錦兒和她丈夫還照舊伺候他們。阿通已經上學,現在上學平安無事,因為三月的屠殺之後,一切學生遊行完全停頓。狗肉將軍張宗昌正在當權,學校的老師和做父母的,誰也不願冒險惹事。

  木蘭抱著半聽天由命的想法,也在半滿足的心情之下,安定下來過一段平靜的日子。毫無疑問,她並不快樂。她心裡現在也認清了把年老多病的婆婆留在北京不管,既於理不應當,事實上又不可能。北京已經對她失去了可愛的魅力,但是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庭院,對她還是一樣的熟悉親切。一次,她向蓀亞承認,倘若她在南方重新建立個家而離開他們,心裡也是很難過的。

  既然探監那件事情已成過去,木蘭也同意繼續暫住在北方,蓀亞對她也一如往常。她對丈夫也還算滿意,只是他把錢看得太重,她把這種態度稱之為「俗」。蓀亞脾氣極好,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他緊張一下兒也就過去。實際上,跟這樣丈夫相處才更容易。蓀亞的個性是圓的,立夫的則是方的。蓀亞實際,客觀,無雄心大志,愛妻子,對孩子溫和,大部分家庭的事情由妻子作主,立夫在這方面自認為是應合時代潮流。可是他的心情愉快,並不平衡,他談純粹的理論,有時候兒他把工作看得比家還重要。蓀亞常陪同妻子去買東西,對妻子買的東西也喜歡看看,立夫則絕對不這樣。莫愁深知丈夫的性格,因此完全適應他。丈夫激動時,她持之以穩靜;丈夫情緒軟弱柔順之時,她才堅持己見。這並不是說木蘭在丈夫方面問題比莫愁小。以後自然可以看得出來。立夫雖然任性急躁,他給莫愁的問題倒不複雜,只是讓莫愁必須費心提防他以寫文章招禍而已。

  現在木蘭開始對自己的肉體發生了奇特的愛。她晚上洗澡時,總是欣賞自己的玉臂玉腿。她愛多用西洋的面霜和香水,多用西洋精美的香皂。她心中頗以自己的青春美麗而自負,同時又深恨駐顏乏術,美貌無常。她現在依然年輕,略小的骨架使她看來嬌小玲瓏。她那一頭秀髮,一絲沒有稀少,她也像時髦兒的女人一樣,不再隱藏乳峰的豐滿,也開始戴用奶罩兒。錦兒給她從一個乳母那兒,每天早晨早飯前和晚上睡覺前,各弄來一小碗人奶給她飲用,據說這樣能保持肉皮兒細嫩。

  但是她知道身體的美不能永遠保持,並且有時覺得自己軟弱而愚蠢,由於有一個肉體,自己受役於衝動,受役於情感。她救了立夫的命,雖然由於自己顯得不顧一切,因而惹人猜疑,但她並不後悔。她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也許是愚蠢,也許同時又是英雄行徑,但是她覺得自己仍然是個軟弱的女人。她的感情越強烈,越覺得自己軟弱。立夫若不是自己的妹夫,她會和他形成什麼關係呢?她越想自己是個有生有死的凡人,越羡慕那些半透明沒有感情的小玉石動物的不朽。因為自己的肉體既給自己快樂,又給自己痛苦,她就盡情貪求快樂,抵消痛苦,追求快樂的感受。所以她有時候對蓀亞很熱情。但是她的縱情於色欲還有想像的一面,她苦於無法描寫。

  只有錦兒知道她對立夫的感情,和她對自己肉體百般的調養珍惜,錦兒知道這一切秘密。

  曼娘現在又搬回靜心齋,妯娌三個人住得更近,成個三角形,曼娘的院子在後,木蘭和暗香的院子在前。自從曾先生去世之後,僕人們已經解雇了不少。有的庭院沒有人住,屋裡擺的盆花兒已經減少,空地上的一片花園兒,擺在那兒任其自然生長。僕人少,宴會也少,也安靜了許多,木蘭反倒更歡喜。曾太太身上的隱痛加劇,健康也大不如往常,但是看見三個兒媳婦和兩個兒子在她身邊和睦相處,心裡很高興。她總是偏向著木蘭,木蘭對婆婆的感情,似乎比對生身之母的感情還深。

  在婆婆病中,曼娘全副精神伺候她,暗香有一度管理家事。但是她還不能發號施令,因為她過去曾經一度和幾個年歲較大的僕人地位一樣。所以在她的情形上說,能服從者必能領導,這話並不對。對兩個妯娌,她甚至不能堅持自己的主張,常常最後說:「還是你們對。」

  經亞覺得她脾氣特別柔順,也最容易討她歡心;她覺得經亞特別慷慨,對她又特別體貼。她很快樂,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女孩兒,她已經請老父親一同居住,住的地方就在她那院子和木蘭的院子之間,就是那位山東泰安時期的家庭教師方老先生原來住的,不過這位老師早已去世。因為水利局的經費已然用光,機構解散,所以經亞現在暫時賦閑,在政府時常改變之下,他和一般吃官家飯的人是同一命運。但是因為對商業特別審慎,他把錢投入有海關收入為保證的公債,所以往往可獲厚利。

  曾太太身上的隱痛更行加劇,她現在有兩個西醫女婿,所以找素同和王大衛來看病。他倆懷疑是癌症,在住院期間,試過幾種治法,蓀亞和經亞天天去探望,三個兒媳婦輪流陪伴。她對人生的態度是這樣,住醫院如同在家一樣,她總是儘量壓住呻吟,大痛則小聲呻吟,小痛則隱忍不呻吟。守在病床邊最多的,是木蘭;但是暗香哭得最多,因為她從經亞嘴裡聽說他媽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時間上拖多久而已。有一次,看見暗香哭,曾太太說:「哭什麼?我周圍是兩個好兒子,三個好兒媳婦,兩個女婿,七八個孫子。」

  一天,孩子們都在,她對他們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比一般人過的日子好,活得快樂。給兒子娶媳婦,我也挑選得不錯。只有素雲給我添煩惱不少,不過那已成過去。家裡的房子是你父親做侍郎時買的,現在跟咱們的生活和收入,也不相稱了。咱們用不著住這麼大房子。把正院子租出去,你們若能有個小點兒的房子,就索性賣了吧。你父親留給我差不多兩萬塊錢現款,還在銀行裡。給我辦喪事,用的不要超過兩千塊。拿五百給雪花,因為她伺候了我一輩子。咱們現在不能再留她了,幫著她找個好事情做,或是幫助她做個小生意。叫別的僕人走時,也都要給他們點錢,三十、四十的都行。這事由木蘭做主。你們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親在一塊兒。桂姐,你不用愁,兩個女婿會照顧你。」

  她的兩隻含淚的老眼,以親愛的眼光看著圍繞在床邊的孩子們。幾天之後,是民國十七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歲,嘴唇上還露出美而恬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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