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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3)


  「不是吳佩孚將軍。這是奉軍裡的吳俊升將軍。他們已經來到北京。現在住在北京飯店。」

  木蘭問:「和他跳舞的那個女人是誰?」

  「那是他第五、第六,也許是第七個姘頭。誰知道究竟是第幾個?」

  「她和吳將軍住在一塊兒嗎?」

  「不是。吳將軍和他的三號兒半住在一起。那個女人住在隔壁房間。」

  木蘭、莫愁、暗香,都傾耳細聽。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三號兒半是他最喜歡的姨太太。她現在坐在那一頭呢。

  她非常時髦兒,非常好看。」

  阿非問:「為什麼她叫三號兒半呢?」

  「噢,她應當是四姨太太。不過,她雖然公開和吳將軍住,她又是別人的姨太太。他們三個人常在一塊兒吃飯。」

  木蘭問:「三號兒半也跳舞嗎?」

  茶房回答說:「跳。」

  「為什麼今天晚上沒有跳呢?」

  「我怎麼知道?」

  雖然寶芬、愛蓮、麗蓮又跳了幾次,是打算走近一點兒看看他倆,素雲再沒和那個胖老頭兒跳舞。

  過了半點鐘,他們看見吳將軍從遠處的角兒上立起來,走出屋去,隨後跟著素雲和另一個女人,他們都看出來是鶯鶯。

  素雲往外走時,回頭往這邊兒看,似乎是看見了他們。

  那三個人走後,他們用不著那麼低聲細語了,他們剛才說話就仿佛對方會聽得見一樣。莫愁叫阿非從茶房嘴裡多打聽點兒吳將軍和那個女人的情形。茶房走過來,很願意告訴他們。他走去問了問別的茶房,回來告訴他們說,吳將軍三天以前才來到北京的。三號兒半和他同住,三號兒半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鶯鶯,鶯鶯同時是一位牛某人的姨太太,但是已經獻給吳將軍了,而這個鶯鶯的丈夫,正是吳將軍的心腹。那個瘦一點兒的女人不是別人,就是牛某人的妹妹。那個茶房最後說:「您想姓牛的在吳將軍手下做事,那地位還不穩嗎?全是一家人。」

  阿非問:「他們來北京幹什麼?」

  茶房回答說:「還不是玩樂?他們販賣大煙也賺足了。他們在天津的鴉片公司,在天津也算第一流的,在日本租界裡。他們錢太多了,在天津有幾家大飯店,在那幾家飯店裡,客人可以抽大煙,有日本人和吳將軍保護。我一個朋友的哥哥在天津一家飯店做事,什麼事都知道。我給您說個笑話兒。每一個姨太太,將軍都給她們買了一輛汽車,每一輛汽車都可以用來運『白面兒』(海洛因)。女人來來回回帶那種東西最方便。她們都有個簡單的執照號碼兒。警察背得過,所以她們非常安全。三號兒半的號碼兒是三○三。一天,有人在後頭加上了一個符號兒,成了3031A2,正好是三號兒半。天津人人拿這個當笑話兒說。那個瘦女人叫白麵皇后。您記住我這句話。那種黑心錢,來得容易,去得容易。她沒有好結果。

  不過我跟您說的話,可千萬別跟外人說。」

  阿非賞給他一塊錢的一張票子,微微一笑,讓他走了。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點鐘才回家。

  不但莫愁堅持她丈夫當專心致力於學術研究,甚至木蘭也同意他不要再從事政治活動,因為他天性不適於政治生活。立夫在這幾個人包圍之下,他算屈服了,並且在民國十七年早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個月大,他們南遷到蘇州。在蘇州城外河邊上一棟獨立的房子中,立夫和圖書儀器共度時光。

  不過他讀書的時間多,做實驗的時間少。

  在那個河道橋樑縱橫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擁書城,潛心攻讀。再沒有別的地方比蘇州更適於研究學問了。蘇州的居民對傳統的生活,瑣談閒事,吃小吃兒,十分滿足,他們制定了一條法律,不許汽車進入城門。當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後,甚至於反對使蘇州做江蘇的省城,讓鎮江去享受那份榮譽,因為做了省城就會有軍隊駐紮,而附近必有戰事的危險。蘇州的居民但願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願與聞天下事。

  在那個古老安寧的城市中那樣恬靜的角落裡,也許人以為會平靜無事。但是立夫發憤治學,卻常感急躁。可以這樣說明,他對木蘭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極有興趣。研究這種古代的圖形符號,辨認尚未經別人辨認出來的圖形,觀察比較字的變體,追究這些字轉變進化成孔夫子時代的形狀,的確是時時有真純的喜悅。這項研究工作也非常重要,因為甲骨文代表中國字最早的形狀,能時常有助於中國字的歷史和宗教風俗的解釋,也會引起文字和宗教風俗等學說的修正。沒有一個古文字學家會在這方面最新的鑽研落了伍,還夠得上稱為現代的。立夫研究的結果,有不少獨特精闢的看法。

  這門學問方面的嚴肅,並不是直接使他有時會狂喜會易怒的原因。對他來說,古文字學的研究是一種特殊感情的懺悔,是逃避別種感情的方法而已。首先,國民革命軍正在北伐。陳三,環兒,黛雲,正在革命軍中工作,由於黨內青年一代的工作人員在軍隊未到之時,就先去宣傳,獲得民心傾向革命,唾棄軍閥,革命軍正在逐城攻取,勢如破竹。環兒由前線寄信回家,總要一個月才到,信上有幾個不同的發信地址,因為正在繼續北進。數月之內,革命軍已然克復了幾省,克復了漢口。上海、蘇州還在老軍閥孫傳芳控制之下,立夫勢須十分謹慎,因為凡是同情國民黨的很容易遭受逮捕。在上海,老百姓手裡有國民黨的傳單就會被捕,其實那傳單是街上陌生人散發的。立夫每逢收到環兒的信,就細心看信封,看是否經過人檢查,或是文句經過人竄改。信裡越是熱心描述國民黨的勝利,一路之上同志間的友愛快樂,立夫就越發不能安心。

  另外,並不是有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他眼前老是有木蘭的影子,一直使他不安。他一直感覺到木蘭是在等待他那甲骨文著作的完成。在這種偉大的熱情的力量之下,他是決心要寫出一部最深入、最富有權威性的甲骨文著作。古人稱之為「決堤改流」,現代人稱之為「昇華」作用。第一年,木蘭寫給妹妹的信裡,最後附有向立夫致意,後來在她信裡這種問候逐漸減少。立夫常讓莫愁在給木蘭的信上代他致意。木蘭看那些信的問候,似乎沒覺得是出自立夫的意思。木蘭的話常在他耳邊出現:「即便是積年累月,也要寫出甲骨文方面最好最卓越的著作。」他想把木蘭的話和聲音從他頭腦裡用手掠開,正如木蘭在杉木洞中用手掠開前額上的一綹頭髮一樣,剛一掠開,又被樹林的微風吹過來,並且帶有陣陣杉木的香味。

  木蘭的這幾句話是立夫還沒離開北京之時說的。莫愁和立夫去看木蘭,蓀亞沒有在家。莫愁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出外老早之前,就整理東西,因此會有一天空閒的快樂。木蘭提議在他們離去之前,要到他們以前從未去過的一個地方去看看。

  木蘭說:「還有什麼地方兒比什刹海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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