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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2)


  因為在外國飯店裡,阿非、寶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經摩登得夫婦分桌坐。洋人的這種風俗習慣極其荒唐,簡直不可饒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別重視男女戀愛和鬧風流韻事的緣故。木蘭感到驚異,但是阿非說:「在這種洋地方兒,我們若不笑,誰會笑?」再者,他們坐的是一個長條兒桌子,若想像坐中國圓桌那麼自由談話,就辦不到。向鄰座的女人說話,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確夠怪的。王大衛和少數幾個男人,則真正和鄰座的女人談起來,別的男人則並沒說話。別的女人也都不說話,而靜靜的坐著,眼睛儘量往別桌上的女人那裡望,或是和自己鄰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說話,這樣一來,當然並不舒服。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頭兒,靠著寶芬,木蘭和莫愁坐在另一頭兒,挨著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坐在中間,正對面。蓀亞坐在他母親和曼娘之間。暗香對著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那一頭兒。桂姐和她女婿王大衛挨著坐。

  木蘭還是軟弱蒼白,雖然全桌氣氛輕鬆愉快,她說話不多。她點著一支紙煙,但是並不愛抽。蓀亞想和曼娘說話,但是她很緊張,怕犯錯兒失禮,所以對蓀亞的說話沒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對面他母親和傅太太說話。

  這時候兒,中國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兒。木蘭和莫愁自然也穿著入時。莫愁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兒,但是很寬大,因為她懷著孩子,已經七、八個月。木蘭的旗袍兒是桃紅色,用三條兒黑辮子滾的邊兒,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觀,她丈夫看著也大感新奇。因為穿褂子裙子時,她身體的輪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現在穿上旗袍兒,她那身段兒的自然之美完全顯露出來了。

  幾個極端摩登的女人,已經開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蘭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會上穿,所以她看起來和平常她自己就大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幾個穿時髦兒晚禮服的女人,她吃一口東西,很快斜過去看那幾個女人,又趕緊羞得低下頭,然後又抬頭看。趕巧有一個金髮碧眼的高個子的洋女人,穿著閃亮的夜禮服,在他們的桌子前走過。她看見正前面兩尺外,一個完全的赤背。那時她剛用叉子從肉上鏟起一小口東西往嘴邊送,她的叉子從手裡掉下去,嗆啷一聲掉在盤子上,她發出了老鼠般的一聲尖叫,倒吸了一口氣。那個洋女人轉身看了看她。曼娘向來怕見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時,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對面,看見曼娘的嘴唇因激動與驚奇而顫動。然後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違背道德的。吃飯之後,王大衛和素同剛開始去跳時,曼娘才認為她看一看並不算不正當了。麗蓮身材苗條,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來時,臉上發紅,她看見曼娘瞅著她微笑。

  阿非來請寶芬去跳,寶芬的座位暫時空了,立夫向蓀亞招手,讓他過去坐。剛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說遷到南方去的計劃。今天他到北京飯店見到蓀亞時,覺得蓀亞對他冷冰冰的。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這種情形,因為第一次他從監獄回來遇見時,他也注意到蓀亞對他變了。但是現在他要走了,這次請客也主要是請他,他們遇見時,蓀亞應當對他說幾句話。見老朋友對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見之後看見老同學,自己非常熱誠,而發現對方卻無絲毫親熱表現,再沒有別的事使他傷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見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奮,而同遊者卻木然無動於中。不過在自然風景方面,玩賞的人還可以自得其樂。在友情方面,則以相互感應為基礎,否則便無友誼可言,對方若無反應,則猶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兒童看見玩具破碎了一樣。所以立夫一看寶芬的座位空出來,他就招手叫蓀亞過來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談話。蓀亞過來坐下,和他們倆閒談,一如往常,立夫心裡才覺得舒服一點兒。木蘭的眼睛一邊看跳舞,一邊不斷往這邊望。

  寶芬舞罷回來,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蓀亞的座位上。過了一會兒,經亞過來請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著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場的女人中最年輕的,經亞新近和國外回來的留學生時常過從,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長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導著寶芬翩翩而舞,寶芬看來真是豔光四射。

  在舞池裡,中國人,外國人,年老的,年少的,雜遝共舞。好多歐洲人和身材苗條而稍為矮小的中國女人跳。說來也怪,好多舊式尊孔的官吏和銀行家,並不反對跳舞,倒是喜愛跳舞。兩個中國老年紳士,穿著長袍在裡面跳,特別引人注目。其中一個身體圓而短,腳上穿著中國的平底鞋,僅僅在地板上轉圈兒走而已。他是走呢?還是舞呢?簡直沒有分別,只是一隻胳膊伸出來,另一隻胳膊圍繞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經亞靠近這位老年紳士時,他一瞥見了那個女舞伴,渾身震驚了一下子,原來那是素雲,他離婚的妻子!但是素雲改變了很多。他倆分手不過七年。素雲顯然是沒有看見經亞,轉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寶芬注意到經亞突然一停,問他:「怎麼回事?」

  經亞又恢復了舞步之後低聲說:「是她!」

  「誰?」

  「我的前妻素雲。」

  寶芬以前還沒見過素雲,現在想仔細看一眼。經亞說離開舞池,但是寶芬說:「為什麼?你怕她?」

  他說:「不是,不好意思。」

  他倆於是又接著跳,寶芬叫他跳近那個圓胖老紳士身邊去。她算把素雲的臉瞥了一眼,走近的時候兒,她看見素雲戴了好多鑽石,穿的是非常貴的衣裳。縱然如此,她的表情卻顯得有一種饑餓不滿足的神情,因為面露怏怏不樂之色,臉上乾枯失潤,是永遠不能再幸福快樂的憔悴。眼睛周圍有深的皺紋,兩頰不紅潤。縱然眼睛上不失尖銳的光芒,表情的抑鬱寡歡,使塗上唇膏的一點朱紅,顯得多麼不相配!

  他們越來越近,素雲看見了離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閃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沒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敵對的眼光看了看經亞那極為美麗的時髦舞伴。寶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見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鑽石飾針,和她臉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當然是無法動人的,令人覺得那樣的笑容和她的臉無法配合。

  寶芬向經亞低聲說:「微笑!笑出聲來!儘量顯出快樂的樣子。」

  但是後來看不見素雲了。他們回到桌子上去,告訴別人這件驚人的消息。

  曾太太說:「你沒看錯吧?」

  經亞說:「當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還不認得!她和那個穿長袍兒的胖老頭兒跳舞呢。」

  這話傳到全桌,片刻之後,每個人都伸著脖子往舞池裡看。

  木蘭問:「那個胖老頭兒是誰?」

  沒人知道。阿非問茶房。茶房說:「那是吳將軍。」

  阿非說:「吳佩孚不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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