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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姚木蘭痛悼愛女 孔立夫橫遭拘囚(3)


  狗肉將軍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錢,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人,其中包括中國女人和俄國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罵人的髒話,等於巨大猩猩說人話。事實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鄉下人的老實心腸。他拿著一大卷鈔票,誰有困難就給誰,或是俄國女人,或中國的莊稼漢。他喜愛光明正大,他懂得樸質的語言,他孝順母親。若是文官用的詞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駡大叫說:「你說的是什麼,咱們聽不懂。」他愛打麻將。一邊打一邊自己定規矩。一條唯一不變的規矩就是,他得贏。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夠吃「餅」。他手裡若有一個「餅」,那個「餅」就可以吃「索子」。他的屬下對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個看法。大家在麻將桌兒上輸給了他,就能討得此位大將軍的歡心。他也有粗俗的詼諧,關於「索子」吃「餅」的笑話,他也會哈哈大笑。在這一方面,他不算獨一無二。因為總統曹錕也打麻將,而且整夜在做莊,直到天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連莊法」之說。

  狗肉將軍的軍隊開到北京是為了「消滅共匪」。他並不懂共產主義是什麼,他只宣稱共產主義就是「共產共妻」。他常說:「我倒是贊成共妻,但是反對共產。東西是我的。怎麼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東西,我的東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夠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你的東西,我若能拿得過來,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須公平。一個晚上,你不能和好多女人睡覺,那為什麼不讓她們和別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麼說就怎麼辦的。

  不過狗肉將軍是來北京「消滅共匪」的。他恨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不尊重他們這種當權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讓良家婦女逛公園。他天性上認為一逛公園,就必然成了壞貨。他統治山東省時,他就禁止良家婦女逛公園。在北京,他除去「消滅共產黨」之外,他還提倡公共道德,他還恢復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婦女逛公園之外,他還禁止女人留短頭髮。他認為短頭髮和共產主義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密不可分的。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長撤職,換了一個他的人,姓李,是個無知的舊派軍官。這位局長的「消滅共匪」的辦法,是「殺雞警猴」,逮捕頭目警嘍羅。

  國民黨的領導人物都已經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國民黨政府,那時國民黨政府正準備北伐推翻軍閥統治。北京當時有兩個報館的編輯,一個是邵飄萍,一個是林白水,直言無隱,繼續發表攻擊局勢混亂和暴政擾民等言論。兩個人都遭逮捕,誣以「共匪」身分。邵飄萍是夜裡十一點逮捕的,夜裡一點鐘槍斃的,沒有審問。林白水和邵飄萍的命運也一樣。文化中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謠傳當局正計劃大規模逮捕所有言論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個可能是,一旦捕去,將會立遭槍斃。

  黛雲一天跑來告訴莫愁,說有人看見了五十二個激烈派教員和作家的黑名單,並且說懷瑜已經回到北京。他來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據謠言,黑名單上倒是沒有立夫的名字。據說黑名單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經逃離了北京,有的進了東交民巷租界的德國醫院或是法國醫院,那是中國警察勢力所不及的外國安全區。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當局認為是安全無虞的。其中有一、兩個例外,黑名單上沒名字。

  聽見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單上,莫愁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立夫寫了那篇論大學校長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的辯論了一次,使立夫答應以後不經莫愁看過,他不能私自寄出文章發表。結果在上個月,他什麼也沒寫。

  不過莫愁仍然告訴他一切要小心。她說:「誰真知道那名單上是哪些名字。也許會再改變,也許會再補上幾個名字。抓去不審判就槍斃,連個自己辯護的機會都沒有。」

  立夫說:「可是我並不是共產黨。」

  「不是共產黨不一定就不槍斃。他們若是不喜歡你,也就夠了。在這個年頭兒,你到哪兒去講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條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由於莫愁這麼分明來管他,他很煩惱的說:「知道了,知道了。我會自己小心的。」

  莫愁到立夫的實驗室,翻遍丈夫的筆記文稿,發表過的和尚未發表的。他沒有共產學說的書,但是有孫中山先生的建國方略,國民黨的宣言,還有國民黨黨員證。有一本在他們花園開會的記錄,好幾個人記的,但大部分是陳三記的。在文稿裡,有幾篇論時事的文字。有一篇是為祖宗崇拜做辯護,她就故意和幾篇無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夾在論文裡了。那天晚上,立夫看見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這時莫愁又已懷孕,已經六個月。她坐在矮凳子上,很粗重的喘氣,低著頭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對一個快要生產的母親,有無以言喻的尊敬。

  他問:「你整理那些東西幹什麼?」

  莫愁說:「為了慎重,該收拾的就收拾開。」

  「你不能燒我那些文字。」

  「我不燒。不過有幾本書和國民黨黨員證要燒。你知道國民黨現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槍斃的。」

  「槍斃,槍斃!他們能把北京人人都槍斃嗎?他們怎麼能把剪短髮的姑娘都槍斃?槍斃邵飄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別人罷了。」

  可是,莫愁還是把國民黨的書,國民黨黨員證,記錄冊,都燒毀了,同時還有在環兒屋裡找到的幾本書。他寫的論文,都裝起來,放到別處去了。

  第二天早晨,木蘭來和莫愁商量當前的情形。她也聽到黑名冊和懷瑜回來的事。她答應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華太太的古玩店裡。她還出主意讓立夫離開北京些日子,等時局好轉再回來。

  那是早晨十一點鐘,木蘭姐妹正和立夫說話,陳三跑進來說:「警察進來了。」

  姐妹二人臉變得煞白。

  莫愁說:「由後門跑。」

  立夫泰然自若說:「那有什麼用?一定都包圍了。」

  四個警察立刻進來。

  莫愁出去見他們,問:「你們要幹什麼?」

  警官說:「少奶奶,我們有拘捕狀,要逮捕孔立夫。」

  陳三邁步向前,手放在槍上。

  立夫出來喊說:「別胡來!」

  於是他問:「犯什麼罪要逮捕我?」

  「我們不知道。那不是我們的事。到了警察局再問吧。」莫愁說:「你們不能帶他走。他是良民,他是研究科學的。」

  警官說:「到了警察局再說吧。」

  忽然他們聽見木蘭在裡面悲慘的哭聲:「你們不能帶他走!你們不能!你們不能啊!」

  警官說:「你還是好好兒跟我們走?還是帶手銬?」

  立夫說:「我沒犯罪。我跟你們走。」

  警官派兩個警察和立夫一齊走。他和另一個警察留下不走。

  木蘭聽到立夫要走了,她流著眼淚跑到門口,她後頭是立夫的母親和妹妹。立夫看見家裡這些女人一起哭,十分關切的看了一眼。然後他轉身告訴陳三立刻去見傅增湘先生,再去見齊白石先生,他們有好多有勢力的朋友。

  莫愁在門口兒,呆呆的站著。她的眼睛望著丈夫,一直到丈夫失去了蹤影,心中怒火如焚,又覺得災難終於臨頭了。警官問她話時,她卻答應得體。警官問:「他的書房在哪兒?」她從容不迫也十分客氣的回答說:「隨我來。」她帶著警官走到前院兒,進入了實驗室。

  警官問他:「您是孔先生的什麼人。」

  「他是我先生。」

  「他是什麼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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