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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姚木蘭痛悼愛女 孔立夫橫遭拘囚(2)


  蓀亞以為木蘭的意思是,自從阿滿死後,北京城在木蘭看來,實在是觸目傷懷。因為第一個禮拜,用力抑制著情緒,喪禮完畢之後,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蓀亞總看見木蘭自己到一個屋裡去,獨自待一會兒,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別人看見,也免得受人打擾。所以蓀亞說: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這個打擊,慢慢會好一點兒。」木蘭回答說:「不行。我需要安靜。這個世界亂得不堪。處處都有戰爭,離北京也越來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們一塊兒過。我再不許孩子們離開我。我要自己教育他們——咱們不能到別處去嗎?南下到杭州,住在西湖旁邊兒,過個簡單平靜的日子不行嗎?」

  她的語氣很認真。

  蓀亞說:「但是媽和家裡人都在這兒,還有這房子。等一等,再想辦法。」

  木蘭又重複說:「我只要在平安中過日子。難道沒有地方兒讓咱們可以過平安日子嗎?」

  蓀亞說:「咱們再仔細商量,看看怎麼辦好。」

  立夫剛一能走,就來看木蘭。他的傷萬幸還好,沒有引起什麼別的毛病。但是幾塊小骨頭和筋受了傷,所以後來他一生一直走道兒有點兒瘸。他現在拄著一根手杖。木蘭抬頭向他看了看,無限傷神,半晌沒說什麼話。然後,勉強說話,謝謝他在那種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阿滿,想法子救她。說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說喪禮那天不能來,心裡很難過。

  他現在還是滿肚子憤恨,十分激動,他大喊說:「你知道醫院裡受傷的學生又死了六、七個嗎?有些人對這次謀殺的態度,我硬是不能懂!」

  他手裡有最近一期的一份週報,他拿出來給他們看,他說:「你們能想像不?那些『正人君子』還把過錯推到學生領袖身上呢!那個作者說教授和學生領袖無權去犧牲學生的性命。他說,他們若知道政府的態度和預備採取的行動,他們應當對死傷的學生負責任,他們若對政府的態度辦法茫然無知,就是無能。作者還暗示說幾個學生領袖是共產黨。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說出來要逮捕學生領袖的理由。他們暗中為政府開脫!政府當然『也』錯,作者居然說政府『也』錯!他說,政府不是兇手,只是『也』錯而已。多麼漂亮,冷靜,公平的態度哇!我知道,學生領袖是得到衛戍司令鹿鐘麟平安無事的保證的。鹿鐘麟也不知道段祺瑞的衛兵預備怎麼辦。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襲擊。學生領袖怎麼知道是領著同學去找死?這篇文字的作者說這種話,掩飾政府的罪惡!下流!無恥!」

  立夫越說越怒,滿臉通紅。

  木蘭說:「立夫,以後說話更要小心。現在忠貞愛國而死,還會被稱之為愚蠢無知呢。」

  但是立夫回答說:「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幾天以前,九個大學校長開了一個會,對這次屠殺起稿兒發表一項聲明。你知道出了什麼事?其中四個人反對政府應對此項罪惡負責。他們自己就是政客。那個聲明的措詞,他們討論爭辯了兩個鐘頭,想法子找個公式,既不傷害政府的感情,同時還表示他們對這件事有幾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幾個字眼兒,如『衛士兇殘』,『武器不仁』等。措詞那麼溫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哎呀!那種公平合理審慎的觀點!這些大學校長是正在顧慮自己的飯碗呢!」

  木蘭很為他擔心。

  木蘭說:「北京我看不適於你住了。在這兒住,你會越來越氣悶,尤其是因為你們大學同事,當中有這種人。」「我已經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評這些大學校長,也就是對那個作者的一個答覆。」

  木蘭驚喊說:「已經寄去了!我妹妹答應了沒有?」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蓀亞說:「立夫,你應當抑制你自己一點兒。這是亂世,一切小心為上。」

  立夫說:「你看不出來這必然是安福系最後的掙扎嗎?全國情緒激憤。這個政府已經破產。這次屠殺也就是他們自殺。」木蘭很傷心的問他:「你怎麼知道再來個新政府就會好一點呢?」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兒走去。桌子上就擺著木蘭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動物。木蘭的眼光在後面跟著他。木蘭說:「立夫,我有一句很鄭重的話跟你說,你看看這些小動物。這些小動物裡面,比你的文章裡,比你的政治理論裡,都更有道理。這些小動物能夠使人平靜。」

  立夫把幾塊甲骨拿起來放在手裡,開始看上面雕刻的東西。過了半分鐘,他的臉改變了樣子,流露出新奇快樂的光輝。

  木蘭不住的看著他,跟他說:「有一次你告訴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蓀亞說:「我從來沒聽他說過。」

  木蘭說:「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告訴我的。好久以前了。」立夫微微笑著把甲骨放在桌子上,他說:「問這個幹嘛?」「你為什麼不研究一下甲骨文?關於甲骨文還沒有一部有價值的著作出現。我知道你喜愛甲骨文。我也要蓀亞學呢。不要再談論政治了吧。」

  立夫一瘸一瘸的走回去坐下,和他們靜靜的談了一會兒,然後拄著手杖走了。

  北京現在加速混亂,直奉聯軍越來越逼近。北京仍在馮玉祥軍隊控制之下。以段祺瑞當首的政府開始密謀反馮而歡迎直奉聯軍。這項陰謀敗露。衛戍司令鹿鐘麟改變了態度,派兵包圍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軍逼近之時,鹿鐘麟將兵撤至北京城外,避免戰鬥。安福系群醜又自隱蔽處出來,但當時直系首領吳佩孚下令逮捕安福系,而把段祺瑞嚴予監視。安福系官僚在無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歡迎少帥張學良。但是張學良對安福系代表拒而不見。安福系官僚左右碰壁,知道政治生命已告終結。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辭職。

  北京的情勢至為古怪。政府之中缺乏首腦人物。「中華民國」總統曹錕,已遭監禁,過一段時日,也通電辭職,竟忘記以前曾經辭職一次,那是兩年之前。段祺瑞在那段期間,必須自己發明一個「執政」的名詞,用以代替「總統」。現在段祺瑞已經辭職。北京政府裡既沒有總統,也沒有執政了。

  四月十八日,奉軍進入北京。那批部隊是狗肉將軍張宗昌的部下。張宗昌那時是山東督軍,但是他的勢力現在擴展到了北京。他的兵開始用不值錢的「奉票兒」買東西時,幾乎起了暴亂。因為他們拿不值五分錢的一元票子,他們要買一包紙煙,還要找回九毛七分錢。商店紛紛關門,交易完全停止。民家的住房由軍隊佔據,婦女兒童老人,紛紛逃往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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