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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揮筆為文孔立夫結怨 愛國遊行青少年遭殃(4)


  「你說意氣之爭是什麼意思?」

  「他們只是為北京這個死屍爭得你死我活。北京現在還是『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誰能控制北京,死了之後,在訃聞上所印的官銜兒裡就多了四個字,或是八個字。當然也多了一點兒外快。此外,也沒有多大的好處。所以這個戰爭,就是爭取死後官銜兒的戰爭,要看誰躺在棺材裡聽到朗誦祭文時誰的官銜兒長,誰的死臉就多微笑一會兒。」

  「但是跟誰打呢?」

  立夫說:「我若說得詳細,你會聽糊塗了。」他於是拿過來四件東西,兩個夾子,一管鉛筆,一塊吸墨紙。他以專家的樣子解釋道:「把這四個東西當做四個軍閥派系。把這第二個夾子看做是從第一個派系倒戈的,或是發展出來的。把他們叫做甲、乙、丙、丁。甲,這管鉛筆,是奉系;乙,這第一個夾子,是直系;丙,這塊吸墨紙,是安福系;丁,第二個夾子,是基督將軍馮玉祥。自從你走後四、五年,他們之間一直有戰爭。

  「第一,甲乙聯合打丙;然後,甲乙戰勝丙之後,開始自己打;第三,甲乙正在第二次交戰時,丁與乙分裂;現在丁和甲又聯合打乙,同時由丙幫助。我想這次丁會戰勝,所以不久之後,甲會聯合他現在的敵人乙要打他現在的盟友丁了。「所以安福系失勢之後,因段祺瑞得勢又重新上臺。逮捕他們的命令發出之後,一兩年後又赦免無罪。基督將軍馮玉祥剛剛回到首都。現在吳佩孚恐怕必須先與奉系交戰,後與基督將軍交戰。」

  「你覺得馮玉祥不錯吧?」

  「不錯。他的兵從來不擾民,買東西給錢。馮玉祥是奉令打奉系張作霖;可是他卻遲遲不前,他出兵之後,卻讓他的兵築路,以備兵變火速撤軍。他已經包圍了總統官邸,內閣已經辭職,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走藏起來了。」

  立夫描寫的那麼慘烈的戰爭的結果,是吳佩孚戰敗,奉軍一部分進關,奉軍在長城內擴張勢力。抽大黑雪茄抱著白俄情婦的狗肉將軍張宗昌,控制了山東省。

  此後不久,立夫有所感悟,加入國民黨。党的創辦人孫中山先生在民國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自南方北上來京,受到北京民眾的熱烈歡呼,尤其是大中小學的師生。不幸的是幾個月之後,他因病在北京協和醫院逝世。夫人宋慶齡侍奉在側,宋女士也許可稱得上中國婦女中最優秀的人才。孫先生喪禮進行當中,公眾在感情上的激動真是難以言表。這種情形,只有在民國元年革命成功之後不久,他自海外歸國時公眾情緒的昂揚,可以相比。出喪之時,遺孀穿著孝服,隨在靈後,全國失去了偉大的領袖,和她一齊哀痛。街上左右兩側站立的人,無分老幼,看見靈柩過時,無不兩眼含淚。北京政府看見國民黨擁有的這股子民眾力量,著實害了怕。深受孫中山先生去世的影響,孔立夫加入了國民黨。

  這件喪事之後,又過了兩個月,上海英租界幾個國民黨黨務運動的人員,被英國警察槍殺,釀成了「五卅」慘案。當時國民黨的政治,由學生工人等組織活動起來。全國學生罷課,在各大城市的街道講演,喚醒民眾。

  學校既已停課,每天街上有遊行,開會,講演,貼標語。立夫和那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也參加了活動,立夫的實驗室一變而成了宣傳局,高高堆滿了紙,供寫標語之用。甚至莫愁也受了熱情的感染。陳三和環兒到街上向群眾講演,陳三騎著自行車跑著辦一切雜務零差。木蘭並沒做重要的事,但也幫助料理一些細小的事情。

  北京大學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了兩個敵對派。現在提出並且爭論的問題是,民眾運動和喚醒民眾的宣傳,到底有沒有用處。文學革命運動的領導人物已經落伍,變成了反動分子。偶然發動了一下兒喚醒民眾的宣傳之後,他們現在不再想繼續幹下去,自己內心裡怕起來。除去共產黨陳獨秀一個人之外,他們現在都怕群眾,恨群眾。

  當時有一個週刊,是「正人君子派」辦的,公開辱駡這個民眾運動。這群「正人君子」大多是英美大學歸國的留學生,認為統治階級有道理,認為自己的學問智慧高於眾人,認為秘密外交有其必要,幾乎天性上就不信任群眾,並且認為倘若把國事完全交給他們一手包辦,一切便無問題了。他們卓越的智慧,全不受感情衝動的一群小夥子的影響,他們認為會救中國,使之內免于軍閥之災,外免於帝國主義之害,但究竟實際如何,卻又無明確辦法。其中一個人叫吳沙的寫文章諷刺說,這群青年男女學生在牆上貼完標語,感情發洩之後,熱氣也就消失了。另一個作者,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慣于和軍閥過從,人倒是個好人,曾經寫道:「爭取到一百位拉洋車的,不如爭取到一半兒坐洋車的。」結果自己招到頭上一場風波。但他遭受群眾反對,卻自認為光彩,因為這表示他智慧卓越,非常人可及。這使立夫大怒,他寫了一篇毒狠的文章,公開攻擊這位「科學家」。立夫憤怒時,往往口不擇言,想什麼寫什麼。一般人以為這是兩派之間的宿怨,這兩派都有讀者甚眾的週刊。

  立夫自己耳朵親自聽見這些事情,使他越發冷眼看世人。有一位反對派週刊方面的作者正給天津一家報上寫社論,立夫認為是對安福系政府大膽的批評。後來在一宴會上,那個作者的朋友說,他對政府攻擊得那麼激烈,他被拉入那個集團的前途看好。那個作者微微一笑,顯然是感謝朋友的好言善意。

  立夫對莫愁說:「那些作者都是婊子。一旦進入了政府,也會跟別人一樣。現在他們口口聲聲擁護言論自由,擁護出版自由,他們一朝權在手,首先壓迫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就是他們。」

  莫愁問他:「你為什麼對他們那種人那麼痛心疾首?」「因為他們把寫文章是當做自私自利的敲門磚,這還是老傳統。論語上說過:『學而優則仕』。他們認為能在軍閥家中飲酒,是件體面的事,不管那軍閥是誰,能沾邊兒就好。他們都在政府大門前徘徊流連捨不得離開。那個科學家就是。為什麼他不鑽研科學呢?」

  莫愁故意逗他說:「你為什麼不埋首實驗室專門研究生物學呢?」

  立夫說:「這又不同。我不是寫文章用來敲詐。我是要喚醒民眾。」

  立夫於是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文妓說》,裡面指的是誰,暗示得很清楚。這篇文字登出來之後,莫愁才看見,很生氣。

  她對立夫說:「不要鋒芒太露。這樣兒會太突出,會招人攻擊,這樣樹敵沒有好處。得罪人幹什麼?」

  立夫自己辯護說:「我只是替龔自珍的那句『盜聖賢,市仁義者』,做一篇歷史性的評注而已。」

  莫愁反駁說:「這離歷史性太遠了。誰都會看得出來。」

  這是立夫莫愁夫婦之間最難適應的方面。立夫自己承認對妻子很體諒,可是他認真要做一件事時,卻對她完全不尊重。莫愁在對立夫的舒適,甚至對他的種種幻想,都肯寬容,可是對他寫這種攻擊性的文章,則決不肯讓步,一分一寸也不讓。對於丈夫應當寫哪些文字,不應當寫哪些文字,她認識得很清楚,態度也很堅定。她對人生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那就是求家庭和兩個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禍。

  若是沒有狂熱的學生運動,若是沒有民眾的覺醒,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國民革命是不會成功的。但是要革命成功,必須要流血,青年必須要犧牲。這種情形,使木蘭家也遭遇了悲劇,也完全改變了她整個的生活。

  暗香是姚家所買的,也可以說是憑契約雇用的丫鬟,最近幾年,僕人只許雇用,每月付與工錢。暗香結婚之後地位提高了,木蘭只好雇用一個女僕照顧小孩子。她最小的女兒阿眉,只有五歲,兒子阿通,已經十二歲,因為是男孩子,自己各處亂跑。大女兒阿滿,現在十五歲,幾乎是那位美麗的母親的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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