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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揮筆為文孔立夫結怨 愛國遊行青少年遭殃(3)


  環兒說:「你不知道,你母親跟你太不一樣。她也是一個人兒,但是她和我們誰都說話。她對我很好,她照顧我好像照顧她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話引起了陳三的注意,他開始問他母親在這一家做些什麼事,日子怎麼過。環兒就告訴他,他母親以前是怎麼照顧她嫂子和她母親,又渲染了一點兒,說他母親和她自己晨昏無事時,常一起說話。她繼續說:「你也可以這樣兒,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你若有衣裳要修補,就拿過來,女用人可以替你做。」

  「我怎樣敢?我也是在這兒做活的。我不敢那麼自大。」環兒說:「那就看你把禮貌怎麼解釋。你知道,我把你媽給你做的衣裳交給你,你連謝我都沒有。」

  陳三看了看,想起來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把那包衣裳交給他,她的眼睛淒然欲泣,聲音顫抖。好像她對他母親的感情是真的。

  環兒突然問:「你將來要做什麼?」

  陳三說:「我,我是個看守花園子的。沒有人提拔,能做什麼呢?」

  環兒臉色很鄭重的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孝子。你一心要做的就是報母親的恩。但是報親恩的真正的辦法就是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在社會上要有成就,有地位,這樣才能光宗耀祖。你天天離開人群,跟社會不來往,愁眉苦臉,悶悶不樂,你還能有什麼成就?」

  陳三帶著書回到自己屋裡去之後,他開始認真想一想這位小姐和她說的話。他,自己是個看守庭園的,和主人的妹妹是不會有什麼關係的。但是在那一群人的談話時,談論政治之外,他也聽見婚姻觀念的漫談。大部分人認為結婚典禮是多餘的事,因為婚姻是以愛情為基礎的。環兒認為結婚證書只有在法院打官司時才須要提出來,所以是不必要的。立夫說:「這並不算新奇。你們知道鄭板橋怎麼樣嫁女兒的嗎?一天,晚飯後,他帶女兒去散步,到鄰近的村莊去看個朋友。到了那兒,他對女兒說:『這是我朋友的兒子。今夜你就住在這兒,要做個好兒媳婦。』說完,拿著手杖一個人兒回家去了。」

  黛雲說:「一切婚姻儀式都是封建。」

  立夫被人認做是「共產黨」,至少是極端激進思想危險分子,就是由於與他妹妹有關聯的一件事。

  一天,過了中午不久,他要他妹妹和他一同到西山別墅,說天氣晴朗,他想到野外走走,他讓陳三陪著他們。他們到了山上樹林裡一個廟,等到日落時分,然後到廟所在的那一帶高處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滿天。停在通往上面樹林的小徑的開始處,他對他們說:「環兒,陳三,我想叫你們倆結為夫婦。一切儀式全免。樹,鳥兒,雲,和我,做為媒證。你們從這松樹間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個亭子上,彼此相吻,這就是空前莊嚴美麗的婚禮。這個廟裡我給你們已經訂了一間房子。」

  環兒烏黑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說:「哥哥!」

  立夫說:「就照我的話辦。」

  「媽不知怎麼樣呢?」

  立夫說:「我本以為你有現代思想。你說過不贊成結婚儀式。現在就照我的話辦。我知道你們倆很相愛。」

  環兒從幼年就對哥哥的話無不遵從,現在只好答應了。陳三,完全出乎意外,一時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結結巴巴的說:「我不配。」一說再說。但是也不敢不遵從。立夫把陳三的手拉過去交給他妹妹說:「我祝你們倆幸福快樂。」

  環兒羞答答的把手放在陳三的手裡,跟陳三走上松林的小徑,立夫站著,看著他倆走出松林,身影正對著夕照。他倆在亭子中止步。他看見陳三微微停了一下,兩隻胳膊抱住環兒,吻了環兒的臉。立夫以為環兒若把臉抬起來朝向陳三,這個婚禮之完美無缺就恰如他所想像了。

  這種婚禮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義——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拋棄禮儀,雖然看來古怪,其實合乎道理。

  陳三和環兒下山之後,他們看不見立夫。

  環兒喊:「哥哥,你在哪兒?」

  陳三喊:「少爺!」

  立夫走了。他們到廟裡後院兒時,聽見鐘聲陣陣。後來聽說立夫給一個和尚錢,讓他鳴鐘,自己匆匆就由大門走出去了。所以陳三和環兒就在山頂上過了新婚之夜。

  這個計劃,立夫事前只告訴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裡,妹妹沒有跟他一齊回來,他才把這件事告訴他母親,他母親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郎新娘回到家裡,一進門就有爆竹劈啪聲響,歡迎新人歸來。他們兩個人看著傻裡傻氣,好像被人開了個真正的大玩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們,引他們到母親院裡的客廳,母親接受他們的叩拜。在立夫大笑聲中,他母親早已派個僕人出去買幾碼紅絲綢和彩繡球回來,一邊兒掛在環兒的屋門上,一邊兒掛在母親的屋門上。

  這個婚禮如此稀奇,僕人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外人,這件事情在北京一家報紙上登出來,成了茶樓酒肆的上好談笑材料。陳媽的兒子終於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幾個好朋友知道。但是現在他的歸來和這個奇異的婚禮便一齊揭露了。

  立夫就這樣以極端激進派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做共產黨。這個婚禮是異想天開的革新,只有在那混亂中的中國,激進分子比現代的西方還更激進的情形之下才能發生。當時錢玄同把家庭的姓斥之為陳腐的時代錯誤,含有有毒的家庭制度意識,會完全淹沒了「個人」,所以已經把他自己的姓棄而不用,改稱自己為「疑古」。

  民國十三年秋天,阿非和寶芬自英格蘭返國。他畢業之後,又在巴黎停留了一年,寶芬在巴黎學繪畫。他們還沒有孩子,但是寶芬已經懷孕。在姚家,兄弟姊妹別後又大家團聚。阿非對蓀亞的感情比對立夫好,因為蓀亞在童年便是他的朋友,並且蓀亞為人隨和樂天,而立夫和他說話,愛談抽象的道理和專門的學問。第二天,寶芬和她丈夫回家去,住了三天。然後,又到紅玉的墳上去,只有他兩個人,看見墓地上以前種的小柏樹長得很好,覺得很欣慰。

  立夫現在住的是以前紅玉住的那個院子,正好在莫愁那院子的前面,現在正用來做研究室。莫愁有一些迷信心理,以為用紅玉的院子不吉祥;但是立夫不聽,莫愁只好由他,因為研究室在那兒離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慣從她丈夫,鼓勵他買最貴的參考書和研究儀器,所以他私人生物學圖書室和其他有關科學的書籍,在北京私人藏書方面,是無人可比的。莫愁又生了個兒子,立夫在研究學問時,她不許僕人和小孩子去打擾。經常在十一點鐘,莫愁自己送一杯牛奶若干片餅乾去,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說一句話就轉身離去。在夜裡,立夫工作時,莫愁也無法真正睡著。因為她有那種本領,有些女人有,那就是顯然是已經睡著,但是再細微的聲音還能聽得見,所以立夫說莫愁睡著了還能聽。

  莫愁是希望丈夫專心去研究「蟲子」。而立夫也確是有時幾個禮拜埋首在研究室裡。但是他對時事的興趣有時又抬頭。莫愁以為參加立夫的政治性的朋友那一個圈子,也許比自己置身圈兒外,還容易引導他,所以莫愁也在他們集會上出現。

  她內心很為丈夫憂慮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訴他。

  阿非回家之後不久,到立夫的書房去閒談,在一張沒上油漆的大木頭桌子上,亂擺著些試管,顯微鏡,寫著潦草字跡的一張張的紙,半打開的書。

  阿非問:「告訴我這次戰爭是為了什麼?」

  立夫回答說:「哪次戰爭?你指在北京嗎?還是在東南?還是在南方?還是在華中?還是在大西部?有好多戰爭呢。」

  「我意思指的就是在咱們北方。」

  立夫說:「都是意氣之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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