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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揮筆為文孔立夫結怨 愛國遊行青少年遭殃(5)


  阿滿從小就懂事。即使正在玩耍,母親一叫,立刻就去。暗香一出嫁,她自然而然的接過來照顧妹妹的責任。做大姐並不是一句空話,對弟弟妹妹要有一個明確的道德義務感。她現在正在上中學,打扮穿著自然是一個中學女學生的樣子。她是她們班的班長。木蘭在不知不覺中,要讓阿滿受她自己從母親那兒接受的那種訓練。逐漸長大的女孩子照顧小孩兒,可以獲得天賦母性的滿足。再者,她感覺到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子,跟弟弟自又不同。所以並沒有什麼規定,只要阿滿從學校回來,看阿眉就是她的事。阿滿也幫著母親做事,用不著吩咐。有時候兒,甚至木蘭還須要把她趕走,叫她和弟弟去玩兒,可是過了不久,她又回到屋裡來。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木蘭是偏向著兒子,不過不許他欺負僕人和姐姐妹妹,這和她母親當年驕縱著體仁不一樣了。

  阿滿幸福愉快,很敬愛母親。但是她對伯母曼娘更為迷戀,愛聽她母親童年的故事,尤其是跟著義和團時的真實情形。最為特別的事,是在祖父辦喪事期間,阿滿那時才九歲,就學會了在棺材一旁像成年女人拿著那樣腔調兒那樣高低的哭,使每個人都覺得很稀奇。女人的天性是在群眾的悲哭中獲得很大的安慰,同時使自己覺得和廣大的人群取得了結合。

  在五月十三那天的示威遊行中,阿滿和曼娘的兒子阿瑄也以學生身分參加。由黛雲領導的一個小組,計劃在街頭演一個短劇,描寫上海英國警察槍殺中國人,自然比標語力量更大。最引起群眾憤怒的,是警官發「開槍射殺」命令(這在警察的口供中也供出過),而示威者正在逃跑時,槍是從背後發射的。阿滿知道這種情形,也瞭解「恢復關稅自主」,取消「治外法權」那些標語。她想參加演這齣戲,但是木蘭不許她演。不過這戲的預演是在王府花園的一個空院子裡,阿滿和她母親也去看過。演群眾的那些女學生,不知道警察開槍學生逃跑時該怎麼哭。

  阿滿對其中一個說:「你一定要哭得真掉眼淚。」

  那個女生問:「怎麼辦呢?」

  阿滿說:「在你快上臺時,掐一點蔥。」

  這是個好辦法,每個人都大笑,阿滿的母親很得意。此等遊行示威真是使政府頭疼的事。在北京的大街上,學生工人和警察之間,已往發生過幾次衝突。逮捕遊行示威的學生之後,要求釋放被捕的學生或工人,就引起了更大的示威遊行。那一年的十一月,數千人之眾的群眾舉行了一次「國民革命大遊行」,要求安福系政府辭職,宣佈召開國民黨所主張的國民會議。那是以暴亂的方式舉行的,襲擊了安福系首腦人物的官邸,那些官僚之中,如王克敏和梁鴻志,後來在民國二十七年分別充任日本佔領區北平南京的傀儡首腦人物。示威者有幾次公開要求推翻安福系政府。他們之所能如此,完全由於受馮玉祥部隊的秘密保護,因為馮玉祥同情國民黨,他的部隊也正駐紮在北京四周圍。段祺瑞雖然在北京統治,但革命的群眾就在他的面前。

  次年的三月,日本炮艇和馮玉祥的部隊互相開槍射擊,於是國際危機發生。別的派系現在聯合起來包圍了馮玉祥,將他驅逐出北京,正如孔立夫兩年前對阿非所預言的一樣。奉系的海軍打算在天津攻擊馮玉祥的部隊,馮玉祥已經在大沽口布下水雷,封鎖了大沽口。有幾艘日本炮艇向大沽口開炮,大沽守軍也予還擊。北京的外交團,代表八個國家,送給馮玉祥四十八小時的最後通牒,要求在三月八日中午以前撤消大沽口的封鎖,否則有關各國海軍將採取必要措施。這等於外交團袒護奉系部隊。日本要求中國政府道歉,將大沽口司令官撤職,並要求賠償日本損失銀元五萬元。

  在十七日,段祺瑞的衛兵和群眾代表之間發生衝突,幾個代表被刺刀所刺傷。段祺瑞和安福系的幾個首腦人物,似乎發了怒,決定給青年的煽動者一點兒教訓。

  三月十八日,在天安門前有個規模龐大的集會,有中學大學學生代表,工人商人組織的代表,手中拿著最大的白旗幟,在晴朗碧藍的天空飄動,再度要求關稅自主,要求對外國通牒採取強硬的立場。有些國民黨的大學教授在臺上講演。

  吃完早飯,阿滿剛洗完手絹兒,一如往常,放了一塊新的在口袋裡,就到學校去了。不久之後,木蘭接到阿滿打回的電話,說學校要參加今天的遊行,中午大概回家要晚點兒。

  木蘭在電話裡告誡女兒說:「要小心。」

  阿滿說:「好了,沒問題。我們校長說遊行的領導人已經商請衛戍司令保護我們。再見!」

  阿滿的話在木蘭耳朵裡響,聲音輕鬆愉快。

  十二點一刻,立夫給木蘭打電話,問她:「阿滿今天去參加遊行了沒有?」

  「去了,幹什麼?」

  停了一下兒。然後立夫說:「噢,沒關係。」木蘭聽見卡嗒一聲,立夫掛上了電話。

  立夫剛剛從一個私人方面聽說今天段祺瑞要認真對付示威的人了,所以對示威的人恐怕不利。有人看見武裝衛兵進入段執政的執政府,將來遊行者就要在那兒呈遞請願書。

  立夫和陳三跑出院子去,坐上一輛洋車,陳三騎著自行車。他告訴陳三往前去找阿滿,把她從人群中叫出來,立夫自己則去找領導遊行的人說話。到了天安門,見大會已然解散,通過了決議,大隊已經穿過了哈德門,在往執政府走。到了東西牌樓,他才趕上隊伍,隊的前端已經到了執政府。遊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有好幾千,街上擁擠得水泄不通。立夫下了洋車,在寬廣的人行道的土地上往前跑。

  到了總理衙門的入口,他從院子外站著的幾千學生中,往裡擠進去。他聽見尖銳的來福槍聲。一聽到射擊聲,學生開始尖聲喊叫,向大門湧過去。這時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衛兵,從各處角落裡跳出來。他們槍上帶著刺刀,另有拿著單刀和短刀的,一齊擋住了大門,向逃跑的學生連劈帶砍。又放了一陣槍。學生已經中了埋伏,入了牢籠,後路已被截斷。出現了空前的大混亂。立夫看見青年男女學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見一個魁梧高大的衛兵,脫去了上衣,一邊揮舞鐵鞭,一邊發狂般大笑。鐵鞭是中國以前的武器,是一串有節的鋼刃,每一段有六、七寸長,合起來這件兵器有三、四尺長。這鐵鞭揮舞起來,削掉了人的鼻子,前額,手,胳膊上的皮。但是群眾仍然往那鬼門關上擠,因為後面有兵用刺刀連刺帶戳,向前追趕他們。立夫被擠在群眾的邊緣上。他看見一個衛兵在他前面揮舞著一條沉重的鐵鍊子。立夫把一切付之於命運,往前沖去,聽任毀滅。那條鐵鍊子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打上了他的右踝子骨,他想他的右腳一定打斷了。但是他還往前擠,腳下踩著了一個躺在地下的人。衛兵們現在似乎打得筋疲力盡了,過了好久才再向群眾的血肉之軀逞兇,但是兇險程度已大為減低,只有個使鋼鞭的人,不顯疲勞,因為人漸漸稀少,他更有較寬敞的地方施展,他用有節奏的吼叫配合著鋼鞭的響聲,再找人逞兇。

  進了院子的大約有三百人,二分之一當場死亡,受傷的將近兩百。只有一小部分,大概五十人,夾在人中間,被別人擋住,才沒有受傷。在門外,立夫瘸著走了幾碼遠,倒在地下,爬起來又瘸著走了幾碼遠。四周圍躺著的都是受傷的男女學生。哈德門大街都是些心驚膽戰的看熱鬧的人,一行一行的洋車拉走受傷的青年男女,他們身上臉上還在流血。原先在碧藍的天空飄揚的白布旗幟,現在扔在地上,踩得又是泥,又是土,又是血。

  立夫覺得一陣劇痛,一看右腳還在,一股子血染濕了他的長袍兒、襪子和鞋。他叫了一輛洋車回家。

  陳三,在立夫前頭,到了執政府大門,無法進去。他聽說阿滿的學校在前頭,大概在院子裡呢。等他聽見槍聲,看見學生受到攻擊,他立刻跳上自行車,趕緊去告訴木蘭出了事。那兒離木蘭家很近。

  家裡午飯已經擺上,正等著阿滿回來,木蘭正在喂阿眉。她一看見陳三的臉,陳三還沒開口,她手中的飯碗已經掉在地上。

  蓀亞在屋裡,趕緊問:「怎麼回事?」

  「衛兵向學生開了槍!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滿,我進不去。」

  木蘭問:「她在哪兒哪?」

  「我不知道。那邊兒亂得利害。學生們都想跑出來。您知道,我不是想嚇唬你們,可是我聽見裡頭哭叫……」

  蓀亞大喊:「來,咱們一塊兒去。立夫在哪兒呢?」他們立刻坐著洋車趕去,希望能在道兒上碰見阿滿回來。等他們到了屠殺的現場,那景象真像停戰後的戰場。附近膽小的商人還關著店門。衛兵,已經做完了好事,已經完全不見了。有些學生的親友現在走進大門去。有一個蓀亞認識的美國教授,正在找他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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