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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揮筆為文孔立夫結怨 愛國遊行青少年遭殃(2)


  喪禮是一件大事。準備十分妥善,訃告上寫的極為詳盡,孩子們為求心之所安,雖然父親曾囑咐不要鋪張,還是願多花錢,把喪禮辦得體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蓋棺論定,可以說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律嚴,有修養。一生做大官如侍郎,電報局副總監,及其他官職,宦囊積蓄才有十萬元,足以證明為官清正,區區此數,民初的小官六個月即可搜刮到手。全家覺得他晚年的日子過得很淒涼,為了家裡,他個人確是犧牲不少。舊日同僚的祭文挽聯自遠方城鎮紛紛寄來,山東的旅京同鄉會又都來幫忙。滿清有顯爵者出喪時的儀仗執事又都擺列出來,他入殮時是項戴朝珠,穿的是官服靴、帽、袍、套。

  木蘭一邊兒是母親去世,一邊兒是公公去世,並且在一年之內,所以她現在是雙重居喪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無往不復,生死相續的。可能和儒家之禮相違背的是,木蘭竟在曾先生去世之後的那個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於暗香的孩子五個月。幾百年之前,有一位道學家在日記上記下一條懺悔自責的話,就是「昨夜與內子亂倫一次」,原因是正在居喪之中合房。雖然現在中國社會不再講究這個細節,可是曾太太,還是有人把她看做中國舊禮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兩個兒媳婦不該接連那麼早生孩子。並且暗香的孩子是婚後七個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當然也沒有人明說什麼。這樣多生,家裡自然人口增加,暗香生的是個男孩兒,木蘭生的是個女孩兒,這是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雖然覺得違背了周公之禮,其實還是很歡喜。

  由於紅玉的死和姚思安先生離家隱遁于不知何山何寺,靜宜園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歡樂玩賞。不知為什麼,那個無名的雅集連會員也都忘記,樂天無慮的偶然一聚,都不再舉行,那個會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輕者不是東零西散,就是結婚成家,遠去海外。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淒涼,心頭壓著一副重擔。紅玉早亡,阿非、寶芬婚後出國,巴固和素丹也已經結婚,自從姚家姐妹居喪服孝,也就很少來探望,而自己另有聚會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到南方。美國小姐董娜秀偶爾還來看他們。有時老畫家齊白石從古玩鋪帶來華太太的話,因為齊先生是閒人,又喜歡坐在王府花園內觀賞。曼娘那時胸膛上生了一點兒毛病,不肯叫醫生看,不管是中醫或是西醫,幸而木蘭鄉下的姑母告訴她貼一張膏藥才治好了。

  當代政論文章,立夫越寫越多,除去寫了一篇思想豐富的很長的文章,題目是《科學與道家思想》,這當然是發揮他岳父得意的哲學,其餘都是時事論評。董娜秀答應把那篇《科學與道家思想》譯成英文,但是迄未脫稿。那是一種科學的神秘主義,以他從生物學深刻的觀察研究而獲致的對生命的神秘感為根據。他又寫了一個短篇雜感文字,題目是《草木的感覺》。這篇文字糾正了傳統的對「感覺」與「意識」的觀念,並引伸到動植物對環境的知覺,比如螞蟻知道狂風暴雨之將至,是個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內,他指出,感覺能力決不限於人類。他又把表達情感的語言含義擴大,所以他堅信花兒含「笑」,秋林的「悲吟」。他說人折樹枝時,或是揭下樹皮時,樹也會痛苦。樹會覺得折枝是「傷害」,揭皮是「污辱」,是「羞辱」,等於「被人打了臉」。樹之看、聽、觸、嗅、吃、消化、排泄,和人類不一樣,但對其生物的作用,並無基本不同。樹能覺得光、聲、熱、空氣的移動,樹之快樂或不快樂就在於能否得到雨和陽光。這些和《莊子》上的道家神秘主義完全相符合。於是他轉回來貶損人類的傲慢狂妄,說人類認為「情緒」、「意識」、「語言」是人類獨有的,這更是無知。這是一篇隨筆,自然可以發展成一篇哲學的論文,但是他沒有寫。

  這是科學上的泛神論。莊子曾經寫:「道在螻蟻……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訴他太太說,孩子生下來那一天,母親乳房分泌出一種消毒的黃色液體,用以保護嬰兒。他說:「那種東西可以稱之為上帝,稱之為道。那種東西就在母親的乳房裡。不要以為那種奧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級的生物的身體內也具有那種天性,用以發揮完美的調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學知識,最進步的化學家還苦於無知,而微生物卻運用得簡單、完美,而毫無錯誤。蠶仍然吐出最好的絲,人只能把它賣了賺錢;蜘蛛還能吐出防水,並且任何種天氣都適用的粘液膠體;螢火蟲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莊子說『道在螻蟻』,就是這個意思。」

  由於丈夫時常談論,莫愁也漸漸知道細胞內之染色體、荷爾蒙、酵素是什麼東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學基礎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態度上。這就表現在他對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切難以忍耐,對貪污無恥肆無忌憚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難以容忍。

  木蘭常去看他們,研究些商業上的問題,諸如一般的節約,現金的鞏固,洪水對茶葉和藥行的影響。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親做得有生氣,逢年過節,她都請店鋪裡的同仁吃飯,這種事她父親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議把一些著名的補藥裝瓶出賣,就猶如西洋的專賣藥品一樣,但是木蘭反對,認為這樣變更推銷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為中國人習慣于看中國藥材的樣子,他不會買那難以辨認的提煉的藥丸。試想人來買人參,若不能看出來人參的紋絡、顏色、形狀,那怎麼行?賣人參精這類東西,就要大規模的廣告,完全變更的新人員,不再用多年煙熏的舊招牌,不再用為人所熟知為人所深愛的木刻印的包裝紙,廢棄中國藥鋪藥材的香味,還要廢棄那丁當響的砸碎藥材的黃銅杵臼聲音,要這樣改變,就要說服顧客才行啊!他們為什麼急於賣出更多茶葉,更多的藥材呢?立夫立刻就把這個問題擱下不談,因為他根本也沒太認真。只是他的一個想法而已。

  因為黛雲常來串門兒,這一小夥人也就常常談論當時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聽說他現在日子過得很好,開始寫信向他要錢,並且把一個兒子送到北京上學,由他供給,因為莫愁母親去世,父親離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個外親,他那個表弟就來住在他家一間屋子裡。

  這一群年輕人在學生運動中非常活動。一般中國青年對政治破產的北京政府,都持反叛的態度。大家有一種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須有一個第三度革命來掃除軍閥,使中國產生一個真正現代的政府。國民黨正好對中國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建國計劃,對有政治覺醒的現代青年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北京大學仍舊是激進主義的中心,因此也最為北京政府所厭恨。北京大學有幾個教授是國民黨員,也有一兩個已經證實是共產黨員。在報紙和刊物上顯出來一種分明的改變,就是由無組織的改革主義與模糊不清的全盤西化的熱誠,轉趨於嚴肅的討論政治問題。裡面用了很多的外國怪名詞。意見似乎是越來越激烈。年輕富有活力的學生不加入國民黨,就加入了共產黨。公然以挑戰的態度批評政府的措施,而政府既然知道自己的弱點和輿論的力量,對他們只好寬容,政府幾個官員偶爾到學校畢業典禮時去致詞,把不喜歡政府的行動的學生稱之為「共產黨」或「蘇維埃特務分子」。國民黨員被詆毀為「紅色分子」或「危險思想派」。

  立夫、木蘭、黛雲、環兒、立夫的表弟,較為溫和的莫愁,都被捲入政治的潮流。蓀亞在場時,總是用他那任性可笑的話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上潑冷水,莫愁往往和蓀亞合力來抑制他們,於是大家就稱他們倆為保守派。莫愁常常說:「那有什麼用呢?」環兒,面色微黑,沉默寡言,但有時候卻作驚人語。

  立夫的朋友和同事開始到他家來坐,有時候兒大家就在花園談論。這個小團體具有政治意識,大不同於紅玉跳水自殺之前由巴固素丹所發起的那個藝術團體。陳三已經被立夫提升為家中的書記,管理帳目,但是在每一夜睡覺之前還是照例在花園裡巡查一遍,他也參加大家的討論會,為大會做記錄。環兒,見拒于陳三之後,不管什麼問題,總跟他采敵對方向,做激烈辯論,聲勢洶洶。環兒的母親急於把她嫁出去,可是立夫告訴母親那樣辦對環兒不行,而且現在小姐雖然早已過了二十歲,不嫁也沒有什麼可急的。可是,後來立夫覺察出一種改變。環兒和陳三在好多事情上都表示同意,環兒不再反對陳三,而陳三也似乎頗多贊同環兒提出的理論。陳三表面上還是沉默寡言,似乎是與兒女情長風馬牛不相及。不過,他已經表示尊重環兒。事情的發生是這樣:

  一天,環兒給陳三一本書,問他為什麼那麼沉默。

  陳三說:「人身份不同。」

  環兒說:「我懂。我知道我會有什麼感覺,倘若我……你知道我們都對你母親很崇敬。」

  陳三對誰都不提他母親,所以默不作聲。

  環兒接著說:「你要知道,她在這兒時,她的感覺,她的行動,就全像在自己家一樣。我們也希望你也那個樣子才好。」

  環兒低下了頭,因為她情不自禁,話說得感情流露。陳三說:「我謝謝您,小姐,我也得謝謝你哥哥,你母親。請您原諒我好多失禮之處。因為自從我被抓去當兵和母親分手之後,我一直自己生活,無親無友,我孤獨慣了。我看這個世界和你的看法,當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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