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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北京城新學舊派人文薈萃 靜宜園淑媛碩彥頭角崢嶸(4)


  她話說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裡有什麼重要的事。立夫說:「可是你不能就這麼走哇!你要等一等。我們幫著你找他。」

  陳媽搖搖頭說:「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來了。」

  「你身上有多少錢?」

  陳媽拍了拍裡面衣裳的口袋,說她有五塊一張的票子兩張,另外有兩塊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進去拿了五塊給她。但是陳媽不要,說她沒做事,不能拿錢。

  立夫說:「我們並不是勉強你在這兒做事。你知道我們很願意你在這兒幫忙。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睡覺。你若能找著他,一塊兒回來,他也在這兒做事。」

  陳媽說了聲再見,邁著兩隻小腳兒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門口兒,告訴她自己一切小心,隨時能回來,就回來。

  陳媽當天晚上沒回來,第二天晚上也沒回來,第三天晚上又沒回來。立夫說他必須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從小兒就熟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覺得北京城之大,才又感覺到他原先屬￿而近來已然遠離的大眾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兩腿發酸。他穿過了大街小巷,在空曠的地方停下來看孩子們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橋兒的娛樂場,到野檯子戲院,到茶館兒,看見成群的人在開心的玩耍——有的祖父領著孫子,有的母親一邊抱著孩子在懷裡吃奶,一邊走路,也有些穿得講究的年輕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級社會的男男女女,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藍衣裳,處處兒都是穿著灰制服的兵。尋找陳媽恐怕是要白費心力,他於是在一個大茶館兒裡坐下,和一個茶房說話,若不經心的問那個茶房,是否曾經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找兒子的。茶房說:「您說的是那個瘋女人嗎?她常常打這兒經過。

  她攔住年輕男人就問。」

  「她並不瘋。她是找他兒子呢。」

  「還不瘋?在清朝丟了兒子,現在還找,這不是大海撈針嗎?她兒子就是活著也許在天津,在上海,在廣東,在四川。這麼亂找,不是瘋了嗎?」茶房說完,把毛巾往肩膀兒上一搭,那姿勢就表示他話已說完,心情愉快,頗覺滿意。

  立夫付了茶錢,跳上洋車回家去。

  他對莫愁簡短的說了句:「當然我沒法兒找到她。」

  陳媽失去了蹤影,立夫心裡非常不安,雖然陳媽只伺候他才一個夏天。陳媽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裡,也使他不斷想戰爭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們生離死別。

  幾個禮拜之後,莫愁正在北窗下陰涼的地方針線笸籮兒旁做活,立夫躺在床上休息,嬰兒躺在父親身旁。這時莫愁說:

  「我不知道現在她在哪兒呢?」

  立夫問:「誰?」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還是女人的「她」。

  「我說的是陳媽。她難道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嗎?」

  「我想在報上登啟事尋人。」

  「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寫成一篇小說呢?」

  立夫喊道:「對!對!」從床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嚇哭了。莫愁責怪他說:「對!對!你把孩子都弄醒了。」說著把孩子抱起來,又拍著他睡。

  立夫說:「你知道,我從來沒寫過一篇小說……」莫愁伸一個手指頭橫放在嘴唇上,立夫才低聲說:「我從來沒寫過一篇小說,但是我卻要寫這一篇。我就寫出她的真名字,還有她兒子的,還有他們村子的名字。誰知道?如果她兒子還活著,也許能看見這篇小說,當然,他若是認得字的話。」莫愁說:「這真可以算個故事——再加上你的文筆。」但是她說「筆」字的時候兒,她女人的天性上,覺得不應當說出這個字。文人的筆和文人的舌頭一樣,是危險的武器。文人會以口賈禍,會以筆招災。

  立夫說:「我會善用我的一支筆,向做母親的盡頌揚之意。題目就叫《母親》。」他想了一會兒,又說:「我用白話寫嗎?

  你知道我從來沒寫過白話。」

  莫愁說:「當然。故事一向是用白話寫的。不過不要用現在的怪裡怪氣的白話,那麼一來,真正的作家會以為是普通老百姓寫的呢。」

  立夫以前只是寫文言文,現在用新的白話寫,對他也是一種古怪的考驗。在那麼炎熱的夏天,他寫那篇故事,一直寫了兩天,中間未曾停過。在他寫作時,莫愁的心裡十分納悶兒,看立夫毛筆上上下下,由筆又看到另一張桌子上的一座顯微鏡,那個顯微鏡自從立夫帶回來之後,她有時也偷偷兒往裡看。她心裡想玩弄蟲子比玩弄文字要安全得多。她看得出立夫的表情上有一種改變,有一種增強的激動和緊張。往常立夫在默默的看了一個鐘頭的顯微鏡之後,他神情很寧靜,只是有點兒感傷,有點兒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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