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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北京城新學舊派人文薈萃 靜宜園淑媛碩彥頭角崢嶸(5)


  莫愁走到他的書桌旁,看他已經寫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說:「陳媽不是這麼說的。」立夫就改正,然後又接著往下寫。

  立夫寫完之後,立刻寄到北京的一家報館。在文藝副刊上登出來,竟轟動一時。新文學批評家稱之為「民主文學」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稱之為是母愛的頌贊,更是有功於孝道的闡揚。一個教授寫了一篇評論,把這篇小說列為「反戰文學」,說與唐朝的敘事詩,同為一類,並且經作者自己改寫為詩體,頗有白居易杜甫的盛唐詩風。

  但是立夫卻大喊出來:「為什麼他們把這篇小說非看做我的創作不可呢?為什麼非看做『文學』不行呢?每個人談論這篇小說,好像只是小說,而不是真實的事情。好像陳媽不是一個還活在世上的人。就沒有人真正想個辦法糾正這種誤解嗎?」

  事實上,立夫已經憑想像力創造了一個農村少年,這種農村少年他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而同時把他自己的母子關係寫了進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賊寇,也寫得生動逼真,令人難忘。描寫失去愛子的母親,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著兒子的歸來,他只用了寥寥數句,簡明扼要。那位評論的教授就把這四季的景色,改寫成生動的詩句:

  春花依舊到山村

  母親縫衣近柴門

  春花長夏結成子

  母望青山無子音

  秋葉飄零入室飛

  深冬殘日有餘悲

  新年夜飯杯成對

  黎明又至子不歸

  立夫說:「這詩無聊!」

  在故事的結尾處,立夫描寫自己在天橋人群中徘徊時的感想。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兵,而是成千萬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子弟,擁擠到天橋這平民娛樂場所暫求一時的歡樂。他們不都是同病相憐的嗎?在那一群人裡,都談不到個人自己。但願陳媽,陳三的母親,能把她兒子看做是幾百萬兒子中的一個,都是戰爭使他們和家庭生離死別的呀!「可是陳三的母親不能那麼看,她執意去尋找她兒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見了。」

  木蘭告訴立夫最後苛酷的議論,應當表現得緩和一點兒就好了。但是立夫這位作家的名字已經盡人皆知。雜誌的編輯來跟他要文章,以為他可以再創造一篇同樣好的文字。

  立夫的科學研究洩露了出來。他到北京師範大學去教生物學,但是終於無法避免被拉入了作家的團體,他於是開始偶然寫幾篇文字。這使莫愁常為他擔心,徹夜不能入睡。

  但是這些日子是姚家快樂的日子。在他家的花園兒裡湊集了一群歡樂的親友,有些年輕而喜愛文學的人,也是以摩登人物知名于時的。他們閒談時事,談論名噪一時的新文學作家。

  姚氏姐妹現在在北京滿有名氣了,外人給她們起了個別號兒,叫「四嬋娟」。這個名稱指的是珊瑚,木蘭,莫愁,紅玉。也有人說應當把曼娘加入,用以代替了珊瑚。這個名稱是誰創出來的,已然不可知,大概是巴固,他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年輕詩人,他以彗星的光芒,突然射入了北京的文壇,不論他在何地出現,都能以他的為人和藹可親和文才的異國情調而超群出眾。他不管到什麼地方,似乎都發出青春和煦的氣息,每個女郎都會把他想像做自己的意中人。他很滑稽的把這四個人——立夫,蓀亞,阿非,和他自己,稱為「四聲猿」。「四聲猿」原為清朝徐文長的雜劇四種的名稱,其一為「雌木蘭」。

  在這個社交集團裡,人雖不少,木蘭則是中心人物。在民國七年春天,他們常在王府花園中聚會,有時一同到西山,或到郊外其他地方,如長城,明陵。參加者每人捐出銀元一元,供此雅集之用,雖無固定計劃,亦無固定組織,但每兩、三周舉行一次。珊瑚通常擔任財務與經理之職,環兒做秘書。在姚家四姐妹(其中包括紅玉)之外,有曼娘,環兒,愛蓮,麗蓮,素丹,後來還有懷瑜異母同父的妹妹黛雲。桂姐有時帶著她的女兒到這個她頗為喜愛的花園來,參加這種集會。比較年長的幾位太太,如曾太太,孫太太,桂姐,傅太太,華太太,也偶爾有她們自己的聚會。

  在男人裡,有蓀亞,經亞,立夫,巴固,阿非,年齡較長的有姚先生,傅先生,畫家齊白石先生,作家林琴南先生(他倆是由木蘭拉到一起的)。因為這些人都是無憂無慮樂天派的人物,自然也願與青年人相處,大家常一齊在春天集會賞花。

  林琴南和巴固在這個社交圈子中出現,需要幾句話說明一下。林琴南反對整個兒的現代化運動,而巴固是新文學運動派的好友。木蘭和立夫極其佩服這位宿儒林琴南和他詩情畫意的生活。林琴南發現有那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崇拜者如姚木蘭,自然也心中竊喜。但是巴固是獨樹一幟的。立夫是個人主義者,一向避免與革命分子交往,因為他不能參加一群人去喊易卜生,杜思退益夫斯基和顯克微支。他雖然也知道這些西洋名家,但是敬而遠之。另外還有許多小團體,如法國回來的,日本回來的,英美回來的,每一個團體都有其週刊,彼此都動手交戰,也都元氣淋漓。一旦一個問題提出來,各週刊都有熱烈的討論。都主張自由進步,隨時批評政府和古老中國的文化。也有一個團體是巴固加入的,其中主要是英美的畢業生,廣征博引的寫論文,把英國的妥協傳統也躬行實踐,和段祺瑞的政府妥協和好。這就是他們的敵對派諷刺的英國「紳士」派。他們的教授風度,他們的保守緩進態度,他們對政府的和好聯絡的趨勢,都使立夫對他們避之唯恐不遠。立夫預測說:「他們都會入朝為官的。」結果都不出立夫的預料。教授的賣弄學問,都是求取總長或顧問職位的敲門磚。由於他們對統治者所作所為每每予以粉飾或解釋,尤其是站在統治階級的觀點,就以向日本借款一事,他們說那是政府唯一能存在的理由。立夫寧願與一群作家來往,其中大部分並未出洋留學,而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諷刺這群「紳士」先生。

  但是巴固卻不同。雖然是作家那樣富有才華,卻天真無邪一如兒童,他不瞭解這些派系的性質,也不瞭解他們之間的惡感的原因。他甚至於非常敬慕林琴南先生,而他那一派則視林先生為古董而予以揶揄譏笑。他和作家,政客交朋友,和年輕婦女也一樣交朋友,尤其是和年輕貌美嫵媚迷人的女人交朋友。

  他和素丹的結婚便是獨具此等特性的。素丹已然離婚,儘量設法用前夫的贍養費維持生活,又身染肺病。巴固聽說有如此一個幻想破滅情場失意的離婚女人,就打定主意使她生活上得到安慰。未經人介紹,他就前去拜訪,立刻和她一見鍾情。他的詩人的想像使他把素丹看做古代薄命的紅顏,被別的嬪妃所嫉妒,失去帝王的寵倖而打入冷宮的。雖然他還能另去愛很多很多喜愛他而皮肉細白面相高貴的美麗少女,可是他決定跟素丹親近。素丹由於不善經營,將資金誤投,大部分金錢,盡付東流,現在決定開設煤鋪,因為有人告訴她煤鋪是好生意。巴固以為她是戲言,但是他到外地旅行歸來,發現素丹當真開了一家煤鋪,出賣煤球兒,他立刻覺得情不自禁,像戲劇般向素丹求婚,使這個富有異國情調兒的美女,不要做這像瀝青般烏黑的生意而糟踏自己。其實,他是在飽受感動之下,想寫一首《美女與煤球》的讚美詩。由於向素丹求愛,巴固才認識了木蘭,認識了姚家。

  經亞常常不偕同太太素雲,而是獨自出去和這一群人歡度時光。他一年前由山西返回北京,因為探油失敗,石油礦務局已然解散。他那一段生活經驗使他增加了自信,心理上獲取了平衡,他現在是公然對素雲不理不睬。他和素雲這對夫婦,心中有了默契,各自走各自的路。每有花園雅集,暗香經常參加。由於木蘭的鼓勵,經亞漸漸和暗香親切的閒談。暗香把和經亞的交談,半視為玩笑,半視為正經,也由於兩人對素雲皆有憎恨之心,暗香從來沒對經亞的接近表示淡漠。

  在那些未婚的少女之中,紅玉最美。老詩人林琴南,新詩人巴固,都對她念念在心,在林琴南的指導之下,她開始認真學寫舊詩。由於住在花園裡,又受眾人的激勵,她開始寫明朝的南曲傳奇,她這樣寫作也影響了巴固。她母親卻不贊成女兒這麼勞神,因為覺得她患有肺癆,興奮歡樂一天,就要在床上休養七、八天。但是美麗的花園,那一群友伴,尤其是阿非,總括在一起,使她那麼快樂幸福,而這種幸福,卻使人擔心,恐怕好景不長。

  在餐飲之際,少男少女,錯雜共座,對於愛情,對於政治,大家暢所欲言,雜以打趣詼諧。姚思安先生對在他的花園之中這種談情說愛的場面,完全以特別的寬容處之。他一生最後的本分,就是看著阿非娶得佳偶。他對紅玉的健康頗為焦慮,恐怕他瞑目之後,紅玉不能和阿非白頭偕老。所以他對於他倆的定婚,始終沒有採取什麼明確的步驟,但是他也並不去阻攔。這位道家姚先生完全是靜觀情勢的自然演變,順從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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