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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北京城新學舊派人文薈萃 靜宜園淑媛碩彥頭角崢嶸(3)


  有一個狗肉將軍張宗昌,嘴裡叼著黑雪茄,懷裡坐著白俄情婦,這個樣子之下,接待外國駐華領事。他身高六尺六寸,褲袋裡放著成卷的鈔票。在不同的兩天,曾派了兩個不同的人到山東某一縣去做縣長,結果,見到這兩個縣長時,告訴他們自己去「解決這件小事」。不過他做事情很講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賞給人家官做。

  還有一位姓楊的將軍,夜裡進省城,在城門口兒不向站崗的士兵說口令,卻罵了一聲:「他媽的!」軍官開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個城市裡,這句罵人的話,竟然成了口令。

  不錯,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物是對的。舊中國的那一套必須剷除。在尊孔的軍閥和反孔的新領袖之間,立夫同情於後一派。孔子何幸而有這一批擁護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為難了。

  立夫回到中國時,中國已經擾攘不安,內戰頻仍。袁世凱的突然敗亡,反倒清理出廣大的地盤兒,使低小的軍人從事更多的內戰。巨大的民國不勝自己的重荷而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入割據各省的軍閥手中,於是戰爭連年,人民塗炭,而人民卻茫然不解戰爭的原因。大軍閥在稍長的一段時期之後,大戰一場;在偏遠的四川,小軍閥在稍短的一段時期之後,小戰一場。捐稅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維持日益增多的軍隊,好像蒼天震怒,旱澇為災。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都有戰爭,軍閥政客,朝為密友,夕為仇敵,分散聯合,聯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北京政府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軍閥便宣佈獨立。在北方,北洋軍閥分裂成為兩派:一派是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系,當時段正做國務總理;一派是以曹錕為首的直隸系,兩派系爭奪政權,段的皖系似乎占上風。

  自從民國六年辮子將軍張勳的復辟之舉,才首次使北京城內發生了戰事。張勳的失敗,段的皖系軍隊開入了北京,北京南城的天橋平民娛樂場,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擁而至。這種動盪不安的餘波,便影響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們都已忘記了陳媽。

  第二天早晨,立夫問:「為什麼那個怪人陳媽不伺候咱們了?」

  莫愁問:「你沒看見她在媽屋裡嗎?」

  立夫問:「我看見了。她為什麼到那屋裡去呢?」木蘭說:「現在她伺候媽呢。這幾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們正儘量設法把她穩住。她說她兒子回來了。我問她怎麼會知道,她說她相信沒有錯兒。自從有新兵進城,她只要有空兒,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請假出去。你知道媽隨時要人伺候,我們不能老讓她出去。但是她九點以後,已經把媽伺候在床上睡了,她就出去,過了十二點鐘才回來。她穿好衣裳出去,滿臉微笑,自言自語,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兒子一樣。胳膊下頭一定夾著一個藍布包袱,裡頭有一件新衣裳。她求我給她寫了十幾張紙條兒,尋找兒子的紙條兒,她就在街角兒上貼。我當然給她寫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麼渺茫。她心裡根本不知道中國有多麼大呀。」

  立夫說:「你不能叫她這樣兒,若是找不到兒子,她會瘋的。」

  莫愁說:「你想辦法攔著她吧。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前天,她來跟我說她不要做了。我說:『你不能走。少爺今天就回來。』你知道嗎?她臉上好高興,立刻跟你媽說:『孔太太,我兒子若回來,跟你兒子一樣高哇。』」

  立夫說:「昨天,我覺得她對我有點兒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臉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當時心裡想什麼,只是看著我,樣子怪怪的。」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個樣子拉住好多年輕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對別人都很周到呢。」

  「咱們應當幫助她,比方在報上登個廣告。」

  「不知道她兒子到底現在是死是活呀。」

  「他叫什麼名字?」

  「陳三。你想有多少叫陳三的人哪!」

  「你怎麼給他寫的海報兒?」

  「我寫了他的名字,年歲,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說他母親正在尋找他,還有我們現在的住址。我但願那些兵從來沒有走進北京,她好能繼續抱著這個希望,有這個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立夫顯得很煩躁,幾乎是氣惱。正在這個當兒,陳媽進來了,衣裳乾淨,頭髮整齊,拿著一個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現耐心和力量。

  她說:「少爺,少奶奶,我現在跟您請長假。這是我的機會。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現在他也許正在等著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著他,您若給他在花園兒裡找點兒事情做,我們母子就一塊兒回來。若找不著他,我就不回來了,那就跟您以後再見了。我不把給他做的這些衣裳老是帶著,打算存放在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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