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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貪利追歡素雲甘墮落 因情應勢木蘭議從商(2)


  他說話的腔調兒,使素雲大吃一驚。素雲說:「噢,想得倒好!我是給你賺錢,我賠了,我得自己拿出來!你可黑了良心。」

  「好吧。你對父親去說。我和這件事可沒關係。」

  但是在隨後幾天,她算把經亞說服,使經亞相信此事若都推給素雲一個人負責,實在是有失公道,並且她也把經亞說動,使他認為已經到了分家析產的時候,因為他老是全家唯一負責掙錢的男人,卻沒有掙錢人的一點兒特權,最好趁此機會,提出這個問題。所以經亞同意向他父親提這件事。

  祖母之死和喪葬的花費,自然而然構成曾先生盤算一下家中財務情形的時機。這些日子以來,他覺得渾身患有虛弱的病症。清朝的太醫稱糖尿病為「消渴症」。他覺得內部發燒,素常口渴,常覺得饑餓,但是沒有胃口,皮膚日漸蒼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頻繁。白虎劑和人參湯也失去功效。兩腿發軟,時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發現他的尿上浮有一層東西時,醫生告訴他患的是嚴重的「消渴症」,他的腎臟受了傷。曾先生讀書多,知道這就是西漢文人司馬相如患的那種病,康復的希望不過十分之一、二。醫生告訴他不要吃油膩,不要與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萎靡,垂頭喪氣。

  一天晚上,在客廳裡,曾先生躺在臥榻上,要和兒子們說話,於是家裡人都來在他面前。他說:「經亞、蓀亞,你們祖母已經去世,我和你媽也年老了。仗著祖先在天之靈的保佑,這些年來家裡平安無事。我將來在地下見著先人,沒有做什麼難為情的事,也沒有不能見人之處。雖然我沒有多少東西留給你們,也足夠你們過的,不會餓著的。在錢莊我們還有差不多十萬塊錢。是這些年來我省吃儉用積存的。家裡由於你母親善於操持,我沒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應得的。和前清時代別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許可以稱為腐敗,若和民國時代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應當說是清廉。」他對當時民國的官吏這樣攻擊,孩子們聽見都微微一笑。他接著又說:「現在除去現款,咱們只有這一棟房子,一家值一萬五千塊錢的綢緞店,鄉間的地沒有什麼收入,稅太重。我要你們知道這些事情。花費很大,這次喪事,至少要用幾千塊錢。」

  他還想再說,但是停下來喘了喘氣兒。

  素雲看了看經亞,經亞猶疑了一下兒,然後鼓起勇氣說:

  「爸爸,我想告訴您點兒事情。您千萬別生氣。」

  父親以清朝大員的權威口氣問他:「什麼事?」「是這樣兒。我不在的時候兒,您兒媳婦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賠了點兒錢。」

  這是木蘭和她丈夫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他倆眼睛很快轉向素雲,素雲的眼睛往地下看。

  父親喊說:「什麼?」

  「她買政府公債賠了錢。」

  父親喊道:「渾蛋!誰告訴你去玩兒那種東西——買空賣空!連那麼點兒頭腦都沒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審案子,經亞覺得像犯人受審。當時氣氛沉靜而緊張。

  父親最後問:「多少?」

  經亞說:「一萬。她原以為能夠平平安安給咱們賺一點兒錢呢。」

  曾先生轉向素雲,在鬍子裡飛淺著唾沫說:「誰告訴你去做投機生意給咱們家賺錢來著?」

  素雲豁出來立即鬧個決裂,因此才挺得起來說:「爸爸,這純粹是運氣壞;有交易所消息最靈通的人給我出主意,他還給袁世凱的六姨太太買賣呢。」

  「他叫什麼名字?」

  「他姓金。」

  曾先生坐起來,把長旱煙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這個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說來著。現在當著我兒子的面兒,你知道一下兒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鶯鶯還有那個姓金的做的事。為了這件丟臉的事,人家已經恥笑咱們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卻不願在我們家住。你非要各處去跟年輕的男人亂來,丟我們家和你丈夫的臉。」素雲的臉變得緋紅,經亞都氣呆了,他向父親說:「爸爸,您說的是什麼?」

  「你頂好知道了吧。全北家城都談論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麼辦?」

  素雲現在要自己辯論。她說:「爸爸,您聽人家說閒話。我沒有做什麼錯事。而今這個社會,跟著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麼呀。」

  公公大喝一聲:「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麼是羞恥,我還知道。所有現代派頭兒的女人都是王八!」

  「王八」本義是忘了第八個重要美德,就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恥」字,但是習慣上和烏龜弄到一起了。這是大官常用來罵犯人的話。在暴怒的父親面前,全家怕得鴉雀無聲,父親氣得喘吁吁的。受了這麼一頓毒罵,素雲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著患病的老人離開了臥榻,惱怒得噗噗的喘著氣,走到里間去了。公公走後,素雲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著生悶氣。經亞狼狽不堪,心中懷恨,覺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丟了臉。

  曾太太怒喝一聲,把所有的丫鬟都趕跑。她說:「兒子,這跟咱們家的名聲有關。不管人傳的話是真是假,你得想辦法,不要再叫人譏笑。以前我若知道牛家的女兒是這樣兒的人,我決不給你辦這件親事。你媳婦兒若是再不檢點自愛,她非把你父親氣死不可。」

  經亞忽然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他號啕大哭,好像他鬱積在心裡多年的痛苦,從來沒有說出過,也從來不能說,而今在母親面前隨著湧泉般的熱淚傾瀉而出了。看見兒子如此,做母親的也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撫慰經亞,就仿佛經亞是小孩子一樣,她說:「先平靜一下兒,我知道這夠你受的。我告訴你父親還這筆錢,彌補這項虧空。你若願在家,就辭職不幹。咱們家不需要你跑那麼老遠去掙錢。」

  蓀亞和木蘭也過來用話安慰經亞。

  蓀亞說:「哥哥,我們向父親央求給你還那筆錢。」木蘭說:「哥哥,你現在去看看素雲吧。告訴她先靜下來,告訴她家裡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一家人畢竟是一家人。不要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事情總算已經過去了。」

  經亞問:「她在天津到底做的什麼事?」

  木蘭說:「我們不知道。父親一定是在外面聽人家說的。

  你現在還是去看看素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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