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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貪利追歡素雲甘墮落 因情應勢木蘭議從商(3)


  經亞這才走出屋去,心裡思潮起伏,感情理智,矛盾衝突。進屋一看,素雲正躺在床上哭。他好言安慰,素雲一言不發。

  經亞忽然一陣怒氣上沖。他說:「你不用這麼哭。我怎麼辦?你做的好事!你對得起我不?我被人恥笑,戴綠帽子!父親罵你,罵得對。你自己丟人,你也讓我丟人。看看你的妯娌。人家怎麼能在家過?你就不安於室!」

  憋著一肚子的委屈,經亞離開了妻子,出去和弟弟說話,談論家裡的財務情形。

  他說:「我這個做哥哥的很蠢笨。今天的事情也不能說完全是你嫂子的錯兒。你們都不理她,她才去找鶯鶯。」木蘭說:「二哥,您別冤枉人。沒人存心排擠她。您知道討二嫂高興是不容易的。」

  經亞停了一會兒又說:「我要說的是,她在咱們家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實話,咱們應當分居另過了。現在辦祖母的喪事,不久我還要到山西去做事。父母年老。你們若是同意,咱們就請父親分家吧。我們搬出去,也減少磨擦。」蓀亞看了看木蘭,木蘭說:「年輕夫婦誰不願出去自己過?而是而今父母還在。父母在一天,誰也不願分家。事情可不應當這麼辦。」

  經亞又說:「可是現在有這一萬塊錢的虧空。若讓你們也來分擔,不能算對。可是,蓀亞,你為什麼不找個職業?現在我一年掙這麼多錢。大家都是花公家錢。我若把我掙的錢放在公家錢裡大家用,素雲會不高興。我若不這麼辦,你們會說我自私。」

  蓀亞說:「你那麼辦可以。你用不著太多心。這都是現代的新思想。咱們過去從來沒有這些問題。那有什麼關係?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起,大家一齊起,若是落,大家一齊落。但是我知道二嫂子。至於木蘭跟我,你放心,你掙的錢,你儘管自己留著。我們是在花父親的錢。」

  這次談話沒有結論。他們正在說話,小喜子跑了來,喊說:「二少爺!二少爺!您在哪兒呢?二少奶奶上吊了!」

  他們跑去看,見素雲躺在地上,全屋裡亂七八糟的。原來素雲在全家的女人面前飽受羞辱,丟盡了面子,她就站在凳子上,把脖子伸進一條系好的褲腰帶裡,再把腰帶掛在一根高的床柱子上,然後用腳把凳子登開。可是褲腰帶斷了,她就摔在地上。冷香聽到跌落的聲音,沖進去一看,看見屋裡的情形,跑出屋外喊著求救。一個女僕進去,發現素雲碰昏過去,但是還在喘氣。桂姐來了,曾太太和曼娘則躲著,怕得打哆嗦。等發現素雲並沒有死,她們才來看她。大家把她抬到床上,二十分鐘之後,她才開始呻吟,眼睛閉著,身旁如何,一概不理。

  錦兒對木蘭說:「那根褲腰帶不是真斷了的。我看見了。

  系的扣兒自己鬆開的。」

  木蘭望望她說:「頂好什麼也別說。倘若她剛才真自殺死了,她家或許要告咱們逼死了她呢。」

  素雲的自殺企圖,不管是真是假,總算得到了部分的勝利。分家析產原則上是擬定了,只是先記在帳上。但素雲並沒遂了分居另過的心願。家裡三房,曼娘代表平亞,每一房名下只得到兩萬塊錢和鄉下的一部分田地;曼娘的兒子,算是家中的長孫,分得那家綢緞店,將來好做教育費;桂姐的女兒麗蓮和愛蓮分得五千塊錢,將來做嫁妝費用。北京的住宅不分,只要父母在,就一直不分,將來賣出去的錢,只分給經亞和蓀亞。其餘的錢由父母自己留用。在曾太太的請求之下,曾先生由公款中給經亞付了那一萬塊錢的虧空,也就是說,這筆還債錢是由三房共同負擔的。

  每一房可以動用自己的錢,或是花用或是投資,但必須取得父母的同意,或是接受父母的指教。木蘭倒很喜歡這種安排,她和蓀亞開始認真思索怎樣利用他們自己名下的那筆錢,心裡暗中感謝素雲。

  經亞原是請了一個月的假,回來參加祖母的喪禮。但是因為他妻子的麻煩,在家待了五個禮拜。在第五個禮拜,他接到一封電報,電報上說美國在太原的代表問為什麼祖母的喪事要辦五個禮拜之久,所以他最好立即啟程回任。

  在離家的那一天,他對蓀亞說:

  「我現在把錢控制得很緊,她不會再去拿錢亂來。我每月給她四百塊錢,足夠她用的。為什麼一個月一個女人要用三百塊錢,甚至四百塊錢,我真不懂。」

  蓀亞說:「為什麼不懂?一夜打五十塊錢的麻將,那算不了什麼。她答應了麼?」

  經亞說:「不管她答應不答應,也只好如此了。你想我還要像奴隸一樣那麼拼死命供給她揮霍嗎?我自己花一分錢,我都要盤算……這個道理你知道。我們倆不像你們倆……她恨我,我知道……哎,家就是個枷,是個枷!」

  他從肚子的深處歎出了一口氣。他摸了摸他的衣裳領子,仿佛他摸脖子上的鎖索一樣,木蘭和蓀亞很為他難過。忽然,他直接向木蘭說:「我若有像你這樣一個妻子,我辛勞做事,掙的錢都花個精光,也沒關係。至少我也得到了點兒快樂呀。

  但是現在我有什麼快樂呢?」

  木蘭說:「二哥,現在你知道過去我為什麼跟她和不來了吧。現在我們可以想辦法讓她在家過得舒服點兒,但是事情可不是一方面兒的,她得答應才行啊。當然現在她有點兒慚愧,過一陣子也就好了。至少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的。」經亞坐著聽,可是聽而不聞。他結結巴巴的說:「若是我……我……」

  木蘭問:「什麼?」

  他喊說:「我和她一刀兩斷。我和所有的富家之女都一刀兩斷。我若是,若是有機會再娶,你知道我應當娶什麼樣子的小姐嗎?」他好像是自言自語說:「在山西,我看見了那麼多可愛的鄉下姑娘。我娶了誰,她都會感激我的。」

  木蘭說:「你說笑話吧?」

  「你不相信?三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甚至於一百,甚至於五十,都會使一個鄉下姑娘樂得要死啊!她會把我照顧得滿好,並且忠心耿耿,心滿意足,會整天做事。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天天吵嘴。」

  木蘭沉不住氣了,她問:「你不是想和她離婚吧?」「離婚?隨時。她說哪天就哪天。有什麼關係?不過現在先別讓她知道……你知道我要娶的是哪種女孩子嗎?」由他的聲音聽來,經亞似乎已經自由而快樂了。「我要娶一個以前受過苦的。一個歉年逃荒的,比方說吧——小孩子時被人賣過的,做過奴婢的,挨過餓的,再賣給人做妾的,受過大太太打罵的。然後,第三……」經亞停下來。

  木蘭替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臺山上出家當過尼姑的,對這個人世間的繁華享受死了心的,然後碰見一個和美國工程師一同旅行的青年,兩人一見鍾情,於是決定再度結婚。是不是?」

  經亞大喜:「正對!正對!那樣的女人該是個多麼好的太太呀!我就像公主一般待她!」

  經亞走時,他最後的話是:「這次我真高興走。也許五臺山上一個尼姑正等著我呢。誰敢說不會?」

  暗香帶著阿滿一直在一旁站著聽,經亞並沒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後,木蘭看暗香看了很久,似乎一時心智不靈,不能一時把零散的過去的記憶串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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