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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貪利追歡素雲甘墮落 因情應勢木蘭議從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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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走了之後,素雲覺得和婆婆住在一起太寂寞,實在過不了,就儘量在天津多住。她已經安排好,把經亞每月的薪金連同生活津貼,一共一千一百元,六百元寄往北京家中。素雲堅持這是她丈夫掙的錢,應當屬她。曾太太不聲不響,等素雲不在家時,使匯票落到她自己手中。有時素雲回到北京,她總是到鶯鶯處住一、兩夜,消遣得很快樂,往往到外面去赴約打牌。 曾先生很恨自己的兒媳婦和當過妓女名聲狼藉的女人在一起混,他又聽人傳言她倆在天津時,有人常常看見她們在一處,他深悔當初結這門親事。 桂姐說:「您為什麼不管一管?」 曾先生說:「她在家惹的麻煩更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素雲覺得督促丈夫在事業上向前發展,自己為他推展社會關係,這是對曾家立下大功。她對鶯鶯說:「咱們若是不提拔他,他現在還不仍然是戶部裡一個低級職員?」 鶯鶯說:「這不過是剛開個頭兒,袁大總統的六姨太太對咱們還能幫大忙呢。」六姨太太是頗有名氣的洪某人的親戚,正是袁世凱最紅的姨太太。 素雲看見銀行家,退休的官僚,坐著豪華的巨型汽車,住在值千萬元的現代西式的別墅之中。她看見那些人的妻妾,女兒,穿著摩登的晚禮服,在戲園子裡,在飯店的舞廳裡,在夜總會裡,她覺得那正是她自己應當出現的場所。自從鶯鶯控制住懷瑜的銀行存款,她就由懷瑜一個姓金的好朋友代為買賣政府公債,買賣金條,做投機生意。關於許多公債的名稱,利率,這種投機生意的種種活動,素雲是聽熟了。有一天,在電話上素雲聽說僅僅過了一夜,鶯鶯就淨賺了九千元。鶯鶯說:「為什麼你不來做呢?你也有錢哪。你若早聽我話,恐怕已經賺了四、五千了。」 素雲說:「我若賠了怎麼辦?」 「不會賠的。在交易所老金消息最靈通。他都給六姨太太買賣呢。」 「我自己只有差不多一萬塊錢。我不願冒那個險。經亞一點兒積蓄也沒有。你也知道,他在家又不能隨便用錢。」鶯鶯微笑說:「哎呀,好笨。你從前說要搬出來單住。現在就是機會。我想起一個辦法。你就運用那一萬塊錢,要是賺了,錢是你的。若是賠了,告訴經亞,叫他找他父親去要錢。他若是反對,那更好。就提分家分產業。這樣,你還有機會弄一筆錢。絕不冒什麼風險。」 因此素雲開始認真做起來。第一個月的月底,一算賬,她賺了一千五百塊錢。 素雲說:「嘩!咱們賺錢了,跟男子漢大丈夫一樣了。」 鶯鶯說:「你畢竟不愧是財神之女。」 那天晚上,她們在飯店中鶯鶯的房間裡,大事慶祝。老金是自己苦幹起來的,機警,善交際,大學念了一年就不念了。由於社會經驗,他學得非常隨和,遇到什麼人都處得好。他能開玩笑,能跳舞,北京城什麼地方都熟悉,女人求他,都是有求必應,煙抽得凶,身上不是帶一盒煙,而是帶五十支的一筒,說今天早晨才打開,現在已然去了一半。女人們都喜歡他,叫他「老金」。他的兩條腿永遠不累,精神永遠好。他能安排宴席,打電話替人訂房間,計劃到郊外風景名勝地區去野餐。夫人太太傍晚無事可做,感覺到百無聊賴,就打電話叫老金。他接到電話,不管在夜裡什麼時候兒,他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跑到那些夫人太太們的住處,進入她們的房間。 「喂!吳將軍!您有什麼吩咐?您要我立刻去嗎?好。」鶯鶯打出電話去,對方都是稱她為「吳將軍」。 於是大家都興致勃勃,那天晚上過得輕鬆愉快。 在老金面前,素雲就變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她的傲慢自尊,她的社會地位,她的矯揉造作,都一掃而空,僅僅是一個尋歡取樂的少婦而已,並且跟老金一齊鬼混,也確實尋求到了歡樂。老金的一個朋友,批評素雲在公開場合的傲慢態度,老金說:「老兄,您說這話,可冤枉人家。她是個心腸直爽的女人,太好了。你不鑽到這些名女人的褲子裡,你怎麼會知道她們的心?她們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哪。有時看完戲我送她回家去,她累得要命。在我認識的女人之中,她是最寂寞的了。她想找點兒快樂,這你不能怪她。你應當在她的正面兒去看她。在正面兒就是在夜裡。」 的確不錯,在一同尋歡取樂的愛人面前,素雲的心靈是完全赤裸裸毫無遮掩的。她又是時光倒流,童年再現,她和歡樂的朋友一齊玩耍,在重度早已失去的童年的快樂時,她又恢復了一部分童稚的甜蜜。所以追求快樂,也就使人恢復了人的本性。只有老金似乎還能瞭解素雲。 鶯鶯既然讓懷瑜答應不再另有別的女人,她意思並不是說她不再有別的男人。這並不是有失公道,因為懷瑜不假思索,率爾應允,就和他平日對別的事情一樣,而且鶯鶯太瞭解他,而鶯鶯之讓他答應,意思是說懷瑜和別的女人有來往,她若知道是不行的,如此而已。所以鶯鶯和素雲這兩個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和老金常在舞廳、戲院、飯館兒裡出現,這種情形自然傳到曾文璞的耳朵裡。在戲院和舞廳裡,她們也遇到過北京的官員,是在週末來天津消遣的,還有幾位穿長衫的「將軍」,還有幾個怪裡怪氣禿頭的滿清遺老,戴著呢帽,拿著手杖,但是穿著中國衣裳,這些人在十幾年前是滿清顯赫的官員,而今時過境遷,他們只能做先朝遺留的殘跡了。鶯鶯在她耳邊低聲說那個怪老頭子就是前清的吳禦史,另一個是有名的福建總督,素雲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群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素雲她知道,只要沒有孩子,她是安全無慮的。 素雲寫信告訴丈夫她很快樂,說老金是個大好人,說她自己在交易所正在做生意賺錢。這封信把經亞嚇壞了,他深怕出麻煩,抑鬱不樂懊喪了一整天。他大舅子懷瑜也正在太原,經亞就和大舅子說:「我在這個蠻荒野地,為的是掙幾個辛苦錢,人都快累死了,這裡沒有戲院,沒有個講究的旅館,我太太卻出去玩樂,拿著我的錢在交易所冒險賭輸贏。」懷瑜安慰他說:「別急。她們這倆女人會自己小心的。老金是我的好朋友,是個正人君子。」 「不行。我應當寫信去告訴她趕緊罷手。我相信人吉凶禍福憑運氣。你在交易所做生意,那可以,因為你運氣好。你命好。我可不是有福之人,我命不好。自從我一降生,我就覺得命運不濟。從來沒走過運。我說這話,並不是說你妹妹有什麼不好。可是你看看我的婚姻。我得到了什麼好處?你看我弟弟和木蘭好享福。我命裡一定有什麼不對。我怕你妹妹若再接著做這種投機倒把的生意,我會垮臺呀。」 他的預言真靈。兩個月之後,他聽說他太太賠進去了那一萬塊錢,又向她母親借了一萬,讓他必須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父親,還得想辦法歸還借的那一萬。 經亞大怒,寫信回去,說他不能讓他父親來賠這筆錢,並且說他不久回去和她算賬。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經亞和素雲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沒有一個人知道,當時她的頭從光滑的皮枕頭上滑落下來。 經亞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臉色曬得黑,穿著西服上身,嗶嘰短褲,那是他和美國工程師一起工作時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著厚的羊毛長襪子,顯得頗不好看。母親看見他那麼消瘦,比以前又變了不少,非常傷心。可是他說他身體很好,說他已經漸漸喜愛山西省的高山。說他那些冒險的事情,說在山路上掉下驢來,說他和工程師們的出差,住帳篷,他自己動手做飯,那是他生平頭一次自己做飯吃。整個兒看起來,他的這種生活經驗,對他有好處;接觸大自然和樸實的農民,使他對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說工作還在進行,不過根據工程師的判斷,產油的希望並不大。 一年分別之後,一旦團聚,兄弟們非常親熱。在辦喪事的前幾天,那一萬塊錢賠掉的事,暫時擱置未提,但是素雲已經跟丈夫提過。經亞不明白素雲為什麼非去做投機的生意不可。他見到了山地姑娘,她們挺直的身段兒,獨立的精神,那種沒有矯揉造作,沒有故做嬌羞,那種真純自然,實在讓他無法忘記。如今素雲在困難中哭訴乞憐,只惹起他憎惡之感。 經亞說:「我告訴過你,不要做投機倒把的生意。」話說得比以前和她說話時,語氣顯得堅定沉穩。「好哇,你自己有錢,你賠了,你自己想辦法彌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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