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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遷新邸姚家開盛宴 試對聯才女奪魁元(5)


  賣藝的表演以一個滑稽的鄉村古代舞開始。父親打鼓,全家四口分為兩對,相向站立,唱一個短歌,伴有動作,有時女人向前,有時男人向前,用手指頭指女人,唱的是同一個重複的收尾句。

  得而——拉他飄一飄

  得而——拉他飄一飄

  可想像而知的是,這兩個重複尾句若是由一個好合唱隊唱,會是很美的小調兒;但是他們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著那個婦人和姑娘賣弄風情的姿態和那個男人與男孩子的調戲動作,而且表現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個姑娘和她弟弟的聲音在春天的空氣之中,暢快可喜,聽著滿好。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來,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連迅速扔出三把尖刀,用手接得十分巧妙。那片地有五尺寬,可是由觀眾那邊看,小姑娘似乎是立在水邊上,每個人都替她提心吊膽。小姑娘的眼睛絲毫不停的望著空中的尖刀,她用手一邊扔一邊接,從容鎮靜,顯然是毫無困難。

  她表演完畢,大家拍手,大家讚美,小姑娘很高興,回去時,向觀眾微微一笑。現在父親出來,隔著水向觀眾鞠躬為禮。他用手指著面前的水,說要表演一個節目。他把短梯子穩穩的立在頭上,隨即做蹲襠騎馬式,這時小男孩兒準備爬上去。

  紅玉喊說:「不要上去!」

  賣藝的在水那邊喊說:「不用怕!」他一邊頂著梯子一邊說:「老爺太太,您若是覺得在下練得還不錯,您就多賞幾個錢。」他的嗓子緊張,聲音粗壯。

  孩子往上爬,手腳很靈便,一直爬到梯頂。兩腿夾著梯子,坐在上頭歇息。他伸起胳膊,用兩隻手摸戲樓的頂子。這時候兒,女人們大氣兒也不敢出,那個小男孩兒開始在梯子空裡來回鑽,有時在上面倒立身子。其實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因為小孩子個子小,但是看來卻令人緊張。後來小孩子在梯子上旋轉時,一隻腳碰到屋頂的木格子,一下子飛了出去,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像閃電一般,做父親的把梯子扔出手去,在空中把兒子兩手抓住,在觀眾還沒來得及害怕,小孩子已然平安落地。姚先生派僕人送給小孩子一塊錢。老祖母看了心中感動,也叫一個丫鬟去送他一塊錢,她說當貧窮人家的兒子不容易。

  木蘭看表演的時候兒,阿滿坐在她膝上,阿通抱在懷裡。表演完畢之後,她忽然發現暗香沒有在屋裡。出去找她,看見她在花園裡大廳南邊梅花樹下石頭凳子上,一個人坐著。暗香,又小又瘦,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衣裳,坐在那裡,仰著頭,正望著蓓蕾滿枝的梅樹發呆,太陽光下梅樹枝幹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辮子垂在一邊兒。她在那兒想什麼心事呢?木蘭問:「暗香,你不看練功夫,一個人兒坐在這兒幹什麼?」

  暗香趕快用手指頭尖兒擦了一下眼睛,滿臉微笑,為木蘭從來所未見,她說:「我只是坐在這兒用心想事情。」木蘭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王爺花園兒裡的暗香齋是不是?你看見上面的匾了吧?你認得自己的名字嗎?」

  「認得,可是第三個字念什麼?」

  「那是齋,是書房的意思。」

  「上面像個鍋蓋,下頭像個火爐子,中間像一堆麵條兒。」木蘭大笑說:「這個房子也許是給你蓋的,在今生老早以前。也許好久好久以前,你是這兒的一個小王爺,在這兒謀殺了一個丫鬟,這就可以說明你為什麼受苦受難了。」暗香非常快樂,眼淚從臉上流下來。她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木蘭說:「暗香……暗香……冷香……暖香……都是好美的名字。你現在高興了吧?」

  「我的苦難終於過去了,這得感謝少奶奶您。若不是遇到您,我哪兒會有今天?」

  木蘭說:「不是我,你來到這兒是你的命。以前我知道我父親要買這座花園兒嗎?你不要再想,越想越糊塗。現在你是吉星高照,就猶如當年我丟了的時候兒,那時我有吉星高照一樣。」

  暗香說:「少奶奶……」欲言又止。

  「什麼事?」

  暗香雙眉緊鎖,兩眼直看著木蘭的臉。她說:「我要跟您一輩子。」

  「怎麼辦呢?」

  「像錦兒一樣。」

  木蘭說:「噢!」

  現在木蘭心裡已經有把暗香嫁給丈夫蓀亞做妾的想法。木蘭是個現代女子,她有現代的思想,她反對纏足,她反對男人娶姨太太,但是這些只是抽象的觀念,並不適用於現實情況。讓丈夫有一個妾,她心裡越想越美。一個做妻子的若沒有一個妾,斯文而優美,事事幫助自己,就猶如一個皇太子缺少一個覬覦王位的人在旁,一樣乏味,她覺得這其間頗有道理。一個合法的妻子的地位當然是極其分明,若是有一個「副妻子」,就如同總統職位之外有一個副總統,這個總統的職位就聽來更好聽,也越發值得去做了。

  木蘭一次向蓀亞說:「為人妻者沒有妾,就如同花瓶兒裡的花兒雖好,卻沒有綠葉兒扶持一樣。」

  蓀亞回答說:「妙想夫人,我原以為你是個現代派的小姐呢。」

  這個也未嘗不可以看做木蘭的非非之想的一端。蓀亞以為木蘭心想丈夫有個副妻子,自己才夠得上貴族的高貴氣派,就像她有那些玉石雕刻的小動物一樣。木蘭對人友好,胸襟開闊,無限熱情,親密懇切,灑脫自然,窮達不變,甘苦與共。她一直對美的愛好,從未稍減,即便別的女人的美,她也一樣迷戀。她有極其高貴純潔的想法,卻難免為社會禮俗所不容。諸位看官,您若願意說木蘭不道德,就任憑尊便吧。道德家和衛道派立下的規則教條,用來解釋木蘭的一言一行,可就用錯地方了。

  蓀亞喜歡女色,木蘭知道。有一次,蓀亞去參加朋友辦的「群芳宴」,回來後,說那些高等妓女如何如何,木蘭聽了,對那些名花的描寫敘述,比蓀亞自己還興趣濃厚。蓀亞認為木蘭如此神往,說她是愚蠢。因為蓀亞和木蘭共同生活,感覺到萬分幸福——這種生活的美滿,毫無疑問,是由於木蘭對蓀亞去參加這種鶯鶯燕燕的群芳會毫不約束的緣故。

  另外,還有桂姐,是個再好不過的例子。木蘭可以安心穩坐妻子的寶座,正如曾太太一樣。木蘭的地位不會有危險,尤其是若有一個像暗香的那樣女子來居妾位的話。

  暗香剛才說要跟木蘭一輩子,木蘭心想她是要做蓀亞的妾。暗香說「像錦兒一樣」時,木蘭只答了一聲:「噢!」木蘭的心裡含有失望的意思,就沒再說下去。

  她和暗香、阿滿立在一個三、四尺寬養有大金魚的魚缸旁邊,正向四周眺望,曼娘帶著兒子來了。

  曼娘說:「噢,你們主僕二人離開大夥兒,在這兒享受清福呢。」

  木蘭說:「我也沒有藏起來呀。」

  曼娘說:「牛家人來了,我到這兒來是免得看見那位牛先生。他們的孩子都來了,太太,姨太太都來了。」

  木蘭問:「鶯鶯呢?她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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